野猫

潇鸿父亲远行了四五

发布时间:2022/5/19 23:19:14   

父亲远行了

潇鸿

已入冬季的比利时,街上,一个年轻男子独自徘徊。他在痛苦地回忆着,回忆着那年他和父亲在黄河拐弯的地方相会,回忆着父亲作为精神教父指引着他走上文学之道,继而踏入电影殿堂的一幕幕……他拨通太原友人的电话,委托送来偌大的花圈和万元礼金。

这个人叫贾樟柯。由于他从事着我百般追寻但未能遂愿的事业,我对他一贯怀着不一般的情感;由于他此刻也在痛着,痛我所痛,我就觉得我们息息相通了。

我对看重情感的人历来怀有深厚而崇高的情感。还有一位老阿姨,我抑制不住要提:她是父亲的同乡同龄人,与几位阿姨结伴而来,进门就扑过去帮着裁剪孝衣,干了好长时间,并言昨晚听到噩耗后心难受了一夜,边说边唉声叹气,直到同伴催促要走才放下手中的活。临行前双膝跪在父亲灵前深深叩头,哽咽得直不起腰来。(我很后悔没有去扶她一把。)

这位阿姨是不是喜欢过父亲,我不知道,也没有听说过。父亲一生没有绯闻,这是因为一者他认为自己找到了美丽、善良、勤劳的伴侣,找到了心目中满意的女性,因而心无旁骛;二者他视创作为生命,一生无他求,自然不会将时间浪费在女人之类的无聊事务上。除了上研究生的三年,我从未长时间离开过这个家,我是有充分的发言权的。

明天就要出殡,许多亲戚都争抢着去最后看上一眼,晚饭后借着去送饭,三辆车十多个人同时出发了。黑天黑夜的去这种地方自然身上麻酥酥的,但迫切的心情战胜了恐惧,我们手挽着手大步前行。一进楼层,弟媳妇就忍不住哭出声来,我将她挽得更紧,以此作为对她的抚慰。工作人员打开那间房门,二舅抢先扑进,跪下说声“姐夫,兄弟来迟了”就大哭起来。于是哭声四起,有叫姐夫的,有叫姨父的,有叫舅舅的……工作人员见状将人们拽扯开,导引着绕灵柩三圈后就要关门。这个时候,我彻底失望了!我原本还存有一星半点的希望,希冀父亲只是深睡了,睡几天说不定也能复苏。可是,面对这么多人的呼喊,他却纹丝不动,硬梆梆地躺着,脸色越发青黑。咳!真的没什么盼头啦!

守夜,最后一夜。远道赶来的一位兄长和我共同完成了这项使命。他要最后陪陪父亲,当然也在陪我。在这悲的气氛中,我总结出了对人生的最新定义。人生真是悲苦啊,不管你多幸运、多顺利,最后还得以悲剧收场。所谓喜剧也是悲剧意义上的喜剧,喜剧是暂时的,悲剧是永恒的。父亲一生还算顺畅,也没有遭过什么罪,60岁后却慢性病缠身,终日靠服药维持。刚步入晚年,大病就找上门来,在饱尝半年的疾病折磨后也终究未能幸存。

巧的是,我的结论吻合了这位兄长几年前的论调,他是位悲剧主义者,也是悲剧主义的实践者。他还说人生就是你眼巴巴地盯着你的亲人一个个离你而去的过程,最后,你也离去……

一炷香快燃尽了,兄长起身,跪拜续上。窗缝透进一丝淡淡的亮意,他去拉开窗帘。母亲她们窸窸窣窣地穿衣起床,敲门声顿起,随即拥进十多个人。顷刻屋里热闹起来,在总管的吆喝声中大家紧张地准备着,约一刻钟就各司其职开始下楼。我是长女,怀抱父亲的遗像打头;儿子是第三代中唯一的男孩,他扛着柳条引魂幡居次。然后是弟弟,然后是妹妹。下到单元门口,总管叫声孝子下跪,我们就在垃圾堆旁跪下。随着口令,弟弟将砂盒举过头顶,用力摔出,终成碎片。起行的令下,我们排着长列行到小巷的尽头坐车出发。这时天还没有放亮。

到了殡仪馆,吊唁厅早已准备就绪,一幅幅白色挽联从二楼的栏杆披下来,正面的大屏上滚动着父亲各个时期的肖像。我发现父亲原来是很帅的,而那张最年轻最帅的,就有亲戚说像极了我。厅的四周摆满了各方送来的花圈,有单位的,有个人的,很是壮观肃穆。七点半马上到了,人们很守时地陆续到来。可是司仪迟迟未到,总管急得走来走去,过道里传来愤怒的斥骂声——这骂声虽不文明,在我听来却也动人,饱含着对父亲的一片深情!

七点四十的时候这个记错时间的女司仪风风火火来了,我们孝子随她上楼进行了一番悼祭后,将那装有父亲的水晶棺推下展厅。于是,告别仪式开始。

我们所有的家属、亲戚排成两行立于左侧。司仪动情地读着悼文,每一个字就像一把锥子扎在我们心头,我左手拉着弟媳,右手扯着妹妹,我们的泪水流在一起,使劲捏住对方的手,那种无助,那种悲戚,真的就想钻到地里,消失在众目睽睽下。各界人士慰唁家属,他们排着长队缓缓从我们面前移过,我没有勇气抬眼去与他们交流内心的这份悲伤。泪雾蒙住了双目,眼前的人流幻化成翻涌波动的黄河水,她缓缓流过,发出低沉的哽咽,如同一个母亲失去了宝贵的儿子……

我实在不想记录接下去的那幕,父亲就要被推进永久的地狱之门,母亲撕心裂肺地被亲戚拽拉着,我们嗵地跪地前移,响亮地最后叫喊着爸,还有后面跪成一摊凄厉惨痛地叫姐夫叫姨父叫姑父叫舅舅的。

仪式结束后,人们退去,只留下亲戚及少部分执意坚持到最后的友人。10月9日的秋意已浓,凉飕飕地缩成一团站在院里等待着的我们已经心如死灰,老父正在熔炉里一点点化为灰烬……近一个小时,弟弟才领到那只雕着龙凤图案的紫檀方盒,里面盛放着我们父亲的骨灰。披麻戴孝的我们立马站成一列,我还是抱着父亲的遗像走在最前,着军制服的管乐队迈着雄健的正步,奏着悲壮的曲调引领着我们走出殡仪馆的院子。钻进等候在外的灵车,我坐在了副驾驶的位上。父亲的遗像紧靠着我的胸口,我闭上眼睛轻轻地抚摸着,就像摸到父亲的病体,扶着他坐起、躺下、翻身,擦去额头的细汗,搀扶着到院里转圈、晒太阳,两腿颤巍巍只想往下坐,连哄带骗再转一圈。我下意识地将相框扶正,如同拉扯住父亲松软下坠的身子。山道弯弯,车子将我和相框同时颠起,又同时落下,我和父亲未曾有过如此的亲近,据他说我幼时人见人爱非常美丽,但他只抱过我两次;长大后我也没有扑到他怀里撒娇的习惯,连拉手都不记得有过。我们总是各干各的,促膝谈心也不常见。如同大多数中国家庭的模式,我们算不上知己,但彼此尊重,相互信任。如有来世,我愿走进他的内心,成为他的哥们。

车子拐了个大弯,驶进了乌金山森林公园地带,再往前就到了墓区。早已等在那里的吹鼓手见我们下车,就主动吹打起来,引着我们几十号人从一级级台阶下去,又从一级级台阶上来,三四十级台阶足足走了一刻钟。悲怆的唢呐调调拖沓着,人们的脚步也不由地踏上它的节拍延宕,女人们和着管乐的嚎哭声被山风吹起来,甩出去,飘落到两侧的清泉里。

这泉水实在是清逸可人,施华洛世奇水晶般的品质。

父亲就埋在这泓水的上方,再上方是高高的山脊和站在山脊上庇佑着的如来大佛像。

这个位置是两个女婿和弟弟前后跑了4趟选中的,我很惊讶他们的眼力,同时感谢其专力的付出。(大女婿曾为此事与山东籍墓园老总喝酒,喝到坐在小区单元门口的台阶上向前来寻找的妻子说我不认识你我要我老婆来接我。)

准备返回时刚过11点,我们赶在吉辰让父亲入土为安了。

5天的丧事结束了,我回到了自己的住区。我就像在时空隧道呆了50年又返回一样,感觉眼前的一切是那么陌生,那么不习惯。天是灰的,树是灰的,人的脸色是灰的,整个世界是灰的。我像戴上了滤色镜。我搞不清我和孩子的关系了,当我被叫作妈时好长时间反应不过来。

歇了一天,接着就是复三。复三和头七重合,这是父亲想让我们省却一趟麻烦而为,但也犯了民间的忌讳,需要进行一些补救,就做了许多小白旗,到时插到岔道口即可。11号这天凌晨4点我们就各自起床,摸黑出发了。在山脚的地方与母亲、妹妹的车会合。弟弟跳下车将一个小白旗插在路旁,三辆车便相跟着沿国道爬去。山路上静静的,路旁那个镇子的村民们还在熟睡,几只野狗串来串去。每走一阵弟弟就下来插个旗,然后继续上路。我们跟在他和母亲的车后面慢行,互相也不说话,这情景活像当年的游击队隐秘夜行。

约一个来小时,我们摸上了山头,到达墓园外围。天还黑,就停到路侧在车内等候。爱人下车点根烟抽,凑过去跟弟弟他们小声耳语。一只贼大的野猫噌的一下从面前的石牌楼蹿下来,两颗圆眼珠发出蓝色的光,警觉地注视着我,然后又噌地消失在夜幕中。猫使夜色涂上了一层恐怖,给这个时辰的这种地方增添了不一般的氛围。

过了一阵,路边的树木和野草展露出了颜色,又过一阵,大地彻底撕去黑纱,露出本来面目。墓区所属地——寿阳县欢乐村的村民开始有了响动。我们要赶在太阳出山前把所有的程式办完,就急急下车敲开院门,做了登记后驱车直达墓地。弟弟将白旗又绕墓碑插了一圈,母亲将供品摆上,边哭边絮叨了一堆,我们扶她起来,每人祭奠了一番,洒了一些泪,然后下山。

爹安顿住了,接下来就是娘的事。我们商量好了,轮流请假陪母亲度过最初的几个月。头一个月要办的事情很多,比如丧葬费、一次性抚恤金、银行户头的过户,所有这些都得我们帮着协调,也就上不成什么班,几乎天天得往那儿跑。如我们料想的那样,母亲这才从那摊事中回过神来,才清醒了以后的日子全得她一个人过,她从几十年来伺候父亲饮食起居的紧张忙碌中解脱出来,却宣告失业了,每天就眼巴巴地盼着我们谁去——可是,我们能陪她多久,两个月?三个月?她又不想离开这所房子!每次去时都拉着我们的手,说着别的就说到父亲上面来了,就哭。她一直挂着父亲的遗像不摘,我们劝说多次无果。晚上弟弟不陪就睡不着,一直坐着发呆。家里的电视电源早已断开,不再有任何声音。好在有两个名字带花内心也像花的女伴几乎每天下午都来陪她说话,并不时给她买点东西。父亲在时,她们怕打扰他写作,一年仅来一两次;又有一些人,过去来得很勤,如今一个月也见不上一面了。原来,两条腿的人差别这么大!

日子不停地向前移,父亲的三七、五七也慢慢过完了。而我却停留在逝去的时光里。我发现,我连动物的基本功能睡觉也不会了。躺到床上几个小时都没有一丝睡意,或者半夜蓦然惊醒就再也无法入睡。总之,夜晚和清晨眼睛一闭一睁,脑海里就会出现这样的问答:爹哪去了?——他已经死了!真的吗?——是真的!于是,就有了一幕幕关于父亲的画面在脑海里盘旋放映,就有了一抹抹止不住的泪涕肆意横流。

我不会睡觉了,但我还会吃饭,但吃着吃着就有眼泪鼻涕流下来。我不知道我还会干什么。

那天,妹妹去临汾办事就把母亲带上,朋友们带母转悠时,她一个人呆在新买的车上拨通了我的电话,好一阵子电话那头没有声音,随即说声我想爸,就蓦地大哭。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就静静地听着她哭,我不想让她知道我也在垂着泪。

小孙女问爷爷哪去了,我说爷爷远行了,去太空旅游了。

不知道父亲在那边过得怎样,也不曾托梦捎话。

突然想到,父亲一生很奇妙地与一个姓氏结下不解情缘:那个对父亲感恩戴德的国际级年轻导演,那个让父亲能够欣慰地闭眼的厅长,那个最后一夜守在父亲灵前跪拜点香的晚辈,他们都享有一个共同的姓。

三个月过去,就到了百天。太原的所有亲戚本家凑了几个车,8点30分统一出发,到山顶会合。每次上了这条国道,都要涌出大堆回忆来,眼睛也就跟着湿润。正盯着车窗外的景物发呆,不觉就要爬上坡道,抬眼一望,惊呆了!太阳像只多圈的彩环,闪着五颜六色的光芒,升起在墓地的上空。别的车上的人也都看到了,大家说,这是父亲知道我们到来,灵光一现欢迎我们呢。

进入墓园大门要穿过两个石牌楼的长通道,通道两侧各有9位一模一样的石雕老寿星,他们身着彩衣,右手拄杖,左手托桃,长须拂面,情态逼真。靠里面的石牌楼左右两侧刻着“昔日寿星成仙地,今朝众生极乐天”。迎着大门的是块“佛国净土,儒孝家园”的石刻照壁。墓园名“寿仙施孝园”,是国家森林公园的一部分,一派好山好水好风光。绕过一条狭窄的山道土路,前面开阔的地方就是父亲所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尊高高在上的铜铸如来佛像,威严挺拔,理当是这儿的首席执行官。这片净土跟阳宅一样,虽然环境绝佳,内部也分三六九等,犹如在纽约,有超豪华别墅、普通别墅、高层楼房、贫民窟。父亲是属普通别墅里位置最好的,背山面水格局。早晨太阳从东山升起,很快就会将她的光芒赐照过来;下午,太阳跳落到山泉里洗个澡,山泉顿时碧波荡漾,流转潆洄。还有不时从高空飞落的野鹊、山鸟,唧唧喳喳,给这寂寥的山野增补着氛围。说真的,父亲生前绝没有享受到这样的待遇。将一套百十平米的三层楼房住了20年,住得不是鼻子不是眼了,他也离去了。

祭扫结束后,我们肃立碑前好一阵子。就在转身的瞬间,一股寒风袭来,直刺脑门,我打了个寒噤,不禁悲从心起,一阵小跑钻进车内。真的好想哭啊,就痛痛快快哭湿了一沓纸巾!

车驶入市区,我揩去满脸的泪痕,想起李奶奶跟铁梅说的,眼泪救不了你爹;坐在身旁的大姨也如是说。于是,我决定从此不再哭了,接过爹爹的“密电码”,勇往直前。

我们在酒店吃了一顿,大小20几个人。小孩子们碰在一块就追着闹,很快乐的样子。他们以为天国是个不错的地方。

父亲已成永恒。空气中流动着他的气息,阳光里倾洒着他的热能,花草间散发着他的芳香。

我像记流水账一样写下了以上的文字,希望对历史有功。

(完)

潇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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