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再次被封前，我妈斩钉截铁说，她一定要回家。

“在你家我觉得不自在，我想回我自己家。”这是她的理由一，理由二是快清明了，必须马上回家祭祖。祭祖之余，如果能打场麻将，那就更好了。

周五吃过晚饭，她和我爸喜气洋洋回去了，哪怕被封在家里也无所谓，重要的是要离开我们。

一家四口的居家隔离生活，对我影响最大的一点，是我不能再独自外出散步了，也不能拉着小陈一起出门散步。两大两小，意味着这四个人基本用钢筋焊死在一块过。

这大概就是上海号医生提倡的享受极简生活，享受一家人整整齐齐的日子。

首先，小陈从饭菜上做起了极简。钟点工阿姨在的时候，每天至少两个素菜，一个荤菜。我爸妈做饭，一个大荤是一定要的，红烧排骨，葱大排，白斩鸡……无肉不成席。

小陈做饭，因为还要顾两个孩子，一般先从速冻馄饨，水饺开始，还有成品红烧牛肉面，热一热包装袋就有的卤肉饭，加热这些东西，然后用刀工切出四瓣卤蛋，端上桌，看起来竟然还不错，两个孩子抢着要吃。

艾文吃到一半，说蛋实在吃不下了，这是他今天吃的第五个鸡蛋，早上已经吃了四个。什么？！我赶紧把卤蛋拿过来全部吃完。居家生活中，大人混乱了三餐，小孩也跟着一起混乱。

第二天开始，艾文就自动走进了生存模式。这事挺奇怪的，我们家平常不开电视，照理说，他压根不知道外面什么情况。大人们每天看着微博上的新闻，一会唏嘘一会愤慨，都觉得目前这日子很不好过，小孩知道什么呢？或许是因为这几天我和他爸爸的谈话内容，带给了他几分思考。每天早上起来，我和小陈都会聊聊，上海今天多少例？哎哟，两千多了。哎哟，今天比昨天还要多。你菜买够了吗？超市不让进？要48小时核酸？我早上六点忘记抢菜啦，不过没事，菜还够……小孩听着这些，难免有了几分自己的思考。再加上扼制艾文的几股力量都撤走了，我爸妈原来说来家里帮忙带妹妹，但艾文一出门，我爸一定像保镖一样跟在后面，小陈忙着带妹妹，光吃饭就要一小时，没空管制他。艾文自由得就像小区里的野猫，想去哪蹿就去哪蹿。一会往家里运点枸杞藤，一会弄点青苔，摘一朵山茶花给妹妹，有一根蕨类植物很有意思，赶紧收集回家做标本。他对这些东西非常沉迷，平常小陈还老是说他，玩归玩，功课要上心才对。现在特殊时期，功课少得可怜，只有大自然可供他任意驰骋。星期天中午，他一个人出门在小区里转了一圈，骄傲又自豪地给家里带回来一筐竹笋，跟他爸说：这几天可以少买点菜，你要的话，我还能再去挖。

小陈又惊又奇，反应过来立刻开始跟物业道歉。我检查了一下笋的数量，着实一惊，这孩子怎么这么能挖呢？我活了三十七年，从来没有亲手挖过一颗笋，儿子九岁，竟然已经有了野外寻找食物的能力。我说你太了不起了，野菜的话，一定也能挖到吧？艾文眼睛一亮，说那当然了，只要认识就可以挖。只有小陈对这事惴惴不安，一定要小孩拿着一百块去物业赔礼道歉，显示出一位高素质城市居民的基本样貌。不过我虽然嘴上附和着，心里却在为艾文鼓掌：了不起，真了不起，就算封他五百天，有个挖笋的儿子，就不愁蔬菜怎么办，没想到一个纯种乡下人，在年会这么宝贵。儿子哭赤乌拉，拿着块钱去物业道歉，回来很惊喜地说：他们只收了三十。他踏着小滑板车，一溜烟儿又滑了出去，开始搞点不用罚款的东西。这一回，带回来一条虾虎鱼。大概是看小区湖边每天都有人钓鱼，得到启发，用网兜捞了捞。他果然是名副其实的自然之子，寸把长的小鱼带回家，立刻上网搜索，如何养殖虾虎鱼。孩子还小，假以时日，我都不敢想象，他会养出多少东西。昨天，他专门收集了很多枫树的树叶，在电磁炉上大火烹煮3小时，拿来妹妹一件衣服，放进去又煮了三小时，准备做一件草木染衣服。后来染出来一件好像垃圾堆捡起来的衣服，也是哥哥的一片心意。晚上，艾文拿了一块石头，一堆山茶花瓣，专心在地上做起第二种染色方法，敲拓染。看样子，就算世界经济停止，国际贸易终结，小伙子也已经找到了可持续生存的办法。衣服虽然丑得让我闭上眼睛，却体现了他在手工体力活方面的巨大兴趣。

我爸妈在的时候，每天都忍不住长吁短叹，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烦死了，天天都是这样。每当艾文在野地里刨土，找各种樱花种子，松树种子，他俩的脸色都会非常难看，觉得这小孩算是完了，作业做不好，考试考不好，天天都在弄这些东西。现在想想，可能是一种与时俱进，学会如何和地球共存，而不是关起门来，只研究人类自己如何突飞猛进。年了，依然还在担心今晚能不能抢到菜，我干嘛还要去担心一个会挖笋的孩子……当然，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艾文的最爱，《鲁滨逊漂流记》有派上用场那天。

作者｜毛利，作家，《Vista看天下》长期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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