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沉沦
一、行走了一整天,时近黄昏
年10月初的一天,大约在离日落还有一个小时的时候,有位行路的人走进这个小小的迪涅城。在这个时候,只有很少的几个居民还站在窗口或门口,他们看见这个行路的人,心中感到隐隐不安。因为这个人衣衫褴褛,很难遇见比他穿的更破的行人了。
只见此人个头儿中等,身体壮实,正值壮年,看上去有46岁到48岁的样子。他的头上戴着一顶有皮檐的鸭舌帽,遮着汗流满面、风吹日晒的半张黑脸。他身穿黄色粗布衫,领口扣着一个小银锚扣,毛茸茸的胸膛露在外面,脖子前面的领带皱巴巴的,像根绳子一样。他的蓝色棉布裤已经很破旧了。一个膝头已经被磨白了,另一个膝头已经被磨出窟窿了。他的灰色外套也已经十分破旧了,其中,一个袖肘上用粗线补着一块绿呢布。他的背上有一个崭新的军用袋,里面装得满满当当,袋口扎得紧紧的。他的手里拿着一根好多节的粗木棍。他的脚上直接穿一双打了铁掌的鞋,里面并没有穿袜子。他的头发很短,但是胡子却很长。
此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肮脏感,只见他衣衫褴褛,再加上汗水、热气,以及风尘仆仆的状态,给他的肮脏更增加了几分。
他原本应该是平头,但是头发长长了,都竖起来,看上去应该有一段时间没有修理了。
城里的人都不认识他,显然他只是一个过客。这个人是从哪里来?看样子应该是从南边来的。极有可能是从海边来的。因为,他进迪涅城后所走的街道,正是7个月前拿破仑皇帝从戛纳去往巴黎所走的路线。此人一定走了整整一天了,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城南老镇的一些妇女,看见他在加桑迪大街的树下停下了,到林阴道尽头的水泉里喝水。他一定是渴坏了,因为跟在他后边的那些孩子,看见他走了多步,就到了集市广场,在那里停下,对着水泉就开始大口喝水。
喝完水他走到普瓦什维街拐角,便朝左手方向拐去,然后,径直走进市政厅,进去一刻钟的功夫就出来了。当时有一名宪警坐在门旁的石凳上。这个石凳可不一般,在3月4日,德鲁奥将军正是站在这个石凳上,向被吓坏了的迪涅居民宣读瑞安海湾[1]宣言。只见那行路人摘下自己的破帽子,向那宪警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礼。
那名宪警并没有回礼,只是定睛看了看他,并目送了他一程,然后便走进了市政厅。
当时,迪涅城有一家名字叫“柯耳巴十字架”的旅馆,旅馆的陈设较为豪华。旅馆老板名叫雅甘·拉巴尔,但是因为是另一个“拉巴尔”的亲戚,因而在这个小城极受尊敬。另外那个拉巴尔是谁?他当年曾在精锐骑兵当过兵,后来就在格勒诺布尔开了家“三太子”旅馆。
关于那家“三太子”旅馆,在皇帝登陆期间,有许多传闻。据说,在1月的时候,贝尔特朗将军曾化装成车夫,在那一带来来往往,向一些士兵颁发十字勋章,将大把的拿破仑金币散发给市民。
其实,皇帝进入格勒诺布尔城的时候,本应在市府公馆下榻,但是他却拒绝了。谢绝时他对市长说道:“我要去我认识的一个好汉那里去住。”他去的是哪里呢?他去了“三太子”旅馆。就是这样,“三太子”旅馆的老板拉巴尔的大名远近闻名了,甚至传到了方圆25法里之外,其荣光也照耀到了“柯耳巴十字架”的这个“拉巴尔”。本城人提起这个“拉巴尔”的时候,总是会说:“他可是格勒诺布尔那个‘拉巴尔’的堂兄弟啊。”
行路人走向当地最好的“柯耳巴十字架”旅馆。临街的厨房里,只见所有炉灶都生起了火,壁炉里的火烧得很旺。旅店的老板同时也是旅店的厨师,他正在炉灶和炒锅之间忙来忙去,再给那些车老板准备丰盛的晚餐。在隔壁传来那些车老板谈笑声和喧哗声。所有出行的人都知道,车老板比所有的人吃得都好。只见几只白竹鸡和雄山雉插在一根长铁扦上,中间还插着一只很肥的土拨鼠,正在火上转动着烤;炉灶上则炖着一条阿洛兹湖的鳟鱼和两条洛泽湖的大鲤鱼。
就在这个时候,店门被推开了,店老板听到开门的声音,知道走进一位新旅客,但是并没有从炉灶上抬起眼睛,只是问道:“先生想要些什么?”
“吃饭、睡觉。”进门的人答道。
“这很简单。”店老板说道。直到这时,他才回过头来,打量了一下旅客的全身,然后,补充了一句:“……要交钱。”
只见那人从外套的兜里掏出一个大大皮钱包,说道:“放心,我有钱。”
“好吧,我就来伺候你。”
行路人把钱包放回外套兜里,卸下身上的行囊,顺手撂在靠门的地上。手里依然拿着粗木棍子,走到炉火旁一张矮凳上,然后坐了下去。迪涅城位于山区,在10月份的夜晚,这里是很冷的。
在这段时间里,店老板来回走动着,总是不断打量新进门的这名旅客。
“我很饿,很快就能吃上吗?”行路的人问道。
“情稍等片刻。”店老板答道。
这时,新进门的客人转过身去烤火,令人尊敬的店老板雅甘·拉巴尔从兜里掏出一支铅笔,又将靠窗放的小桌上的旧报纸上撕下一角,在上面空白处写了两行字,然后折起来,没有封起,就交给一个孩子,看样子这个孩子既给他当厨役,又给他当跟班,把纸条交给孩子之后,还对着孩子的耳朵嘱咐了一句。让后,那孩子便急速朝市政厅方向跑去。
对于店老板的这些举动,新进门的旅客一点也没有看见。
那人又问了一句:“马上就能吃上吗?”
“请稍等片刻。”店老板答道。
很快,那孩子回来,那张字条也被带回来了。店老板好像在等待回音,急忙打开。他仔细看了一遍,看完摇了摇头,沉吟了一会儿。那位旅客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好像在琢磨什么事情。终于,店老板向前跨了一步,说道:“尊敬的先生,恕我不能招待您。”
那人在座位上,猛然直起身子。
“什么!您是怕我付不起钱吗?您是让我先付钱吗?跟您说过,我有钱。”
“对不起,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
“您有钱……”
“是的。”那人答道。
“可是,我没有客房了,”店老板说道。
只听那人心平气和地说:“没有客房,就把我到马棚里去住吧。”
“那也不行。”
“为什么也不行呢?”
“因为马棚全部都让马儿占了。”
“这样啊,那好吧,”那人又说,“如果阁楼有个角落,放上一捆草就行了。这事儿不难,吃完饭再说吧。”
“不好意思,这里不能给你提供饭菜。”
店老板的话,虽然说得彬彬有礼,但是语气很坚定。那位旅客感到出现了什么问题,立刻站起身来。
“哼,好了,好了!我快饿死了。只要太阳一出来,我就要继续赶路,要走了12法里。我付钱就是,快让我吃饭。”
“什么吃的都没有。”店老板说道。
突然,那人放声大笑,将身子转向壁炉和炉灶那边。
“什么?什么也没有!这些是什么呢?”
“这些全都被人预定了。”
“谁预定了?”
“这是那些车老板。”
“有多少车老板?”
“12人。”
“可是,这些食物足够20个人吃了。”
“他们全都定下了,而且预先付钱了。”
那人重新又坐下,依然以原来的声调说:“我来的是旅店,我的肚子很饿,我不能走了。”
这时,店老板低下身子,对着那人的耳朵,说了句:“赶紧走。”这种口吻让人听了不寒而栗。
那人当时正弯着腰,用他的粗木棍的包铁头往火里拨弄木炭,他听见店老板的这句话,猛地转过身来,没等开口反驳,店老板就盯着他,低声说道:“喂,废话少说。要我讲出您的姓名吗?您叫冉阿让对吧。现在,还要我说说您是什么人吗?看见你进来,我就觉得有点问题,于是,立即派人去市政厅打听,这就是打听出来的信息。您认字吗?”
店老板把已经打开的字条递给那位旅客。那张字条刚刚从旅馆传到市政厅,又从市政厅传回旅馆。那人朝字条上看了一眼。
店老板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我向来对人都很客气的。但是你,请走。”
那人低下头,捡起搁在地上的行囊,一句话也没说就离开了。
他走上大街,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而且顺着墙根儿走,就像一个丢了面子又伤心的人一样。在此过程中,他一次也没有回头。如果他回头的话,就会看见“柯耳巴十字架”旅馆的老板正站在旅店的门口,旅客的所有人和街上的一些行人正围着旅店老板,正用手指着他高声议论呢,而且,从那群人惊恐又充满疑惑的眼神里,他必然能猜到,他刚一到这里,就让这个城市沸沸扬扬了。
对于这一场面,他一点都没有看见。失意的人从不朝身后看,因为他们十分清楚,追随他们除了厄运,没有别的。
他就这样走着,一直随意朝前走,他走过一条条他不认识的街道,仿佛忘记身上的疲劳,就像人正在伤心时常有的样子。突然,他感到肚子饿得直叫。天马上就黑了,他向四周望了望,看能不能寻找到一处可以过夜的地方。
既然那家较为豪华的旅馆不招待他,那么,他就要找一家大众酒馆,找一些下等酒菜吃。
恰好街那一头有一盏灯悬挂在直角形铁架上的一根松枝上;映照在半明半暗的白色天空。于是,他朝那个地方走去。
的确,那是在沙佛街开的一家酒馆。
那行客到了之后,停了一会儿,隔着玻璃窗朝里看了看,只见餐厅的顶棚极为低矮,桌上的一盏小灯和壁炉里的旺火将其照得通明。餐厅里有几个人正在喝酒,店老板在在那里烤火。一口挂在吊钩上的铁锅悬在火上,被烧得噼里啪啦作响。
这是一家酒馆,也是一家客店,出入有两个门。一扇门对着满是粪土的小院,另一扇门临着街道。
那行客不敢从临街的门进去,只能绕到院子里,到了院子,又停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拉起门闩,推门而入。
“谁在哪儿?”老板听见响声,问道。
“一个想吃饭和过夜的人。”
“好啊,好啊。这里就是吃饭和过夜的。”
他走了进来。正在喝酒的人,全部转过头来。他一旁有灯光,另一旁有火光映照。就在他卸下行囊的工夫,人们将他打量了一遍。
店老板对他说:“锅里煮着晚饭。这儿有火,先过来烤烤火吧,朋友。”
他走了过去,在炉灶旁边坐下,将那双因为行远路而磨破的双脚伸到炉火旁,他闻到了锅里饭菜飘出的香味儿。他的帽子仍然压得很低,只露出半张脸。从这半张脸上能隐约看出一种舒适的表情,但是其中却搀杂着饱受苦难所具有的凄惨神态。
不过,他的侧影既显得坚实有力,又显得充满忧伤。他的这种相貌,是一种非常奇特的组合。猛一看上去是低下谦卑的,仔细一看又会呈现出一副正义凛然的神色。眉毛下的那双眼睛炯炯有神,就像荆丛里中的火堆一样。
在那些围着桌子喝酒的人中间,有一个鱼贩子,他之前曾将马栓到拉巴尔的马棚里,然后,才进入沙佛街这家酒馆喝酒。巧合的是,当天早晨,从布拉一达斯村到……(地名我忘了,可能是埃库布龙)的路上,他曾遇见一个身形疲惫的行路人。当时,行路人看上去了已经疲惫不堪了,曾求这个鱼贩子让他坐到马上捎上一程。马贩子给出的回答,就是催促他的马儿,快马加鞭。更巧的是,半小时之前,在围着“柯耳巴十字架”旅馆老板雅甘·拉巴尔的那堆人中间,也有这个鱼贩子,而且,他还对“柯耳巴十字架”旅馆的那帮旅客,亲口叙述了早上令他不愉快的那次相遇。此时,他坐在座位上偷偷向店老板使了个眼色。店老板走了过去,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刚进门的行客,重新又陷入了沉思之中。
店老板走回到壁炉面前,突然用一只手按在行客的肩上,对他说道:“你,从这里走开。”
那行客转过身来,心平气和地问道:“哦!您已经知道啦?”
“是的。”
“上一家旅馆已经把我赶出来了。”
“这里同样也要把你从赶出去。”
“您希望我去哪里呢?”
“随便别的地方。”
那人再无他话,捡起他的粗木棍和行囊,便出去了。
有几个孩子,是从“柯耳巴十字架”一路跟过来的,守在这儿,好像就是为了等他。看见他从酒馆出来,就向他扔石块。他气愤回过身,朝前走几步,举起手中的棍子,向那个几个孩子比划,吓得孩子们像群受惊的鸟一样,四下里逃散了。
他经过监狱门前,发现门上垂着一条铁链,便上前拉了拉门铃,门铃响了。一个小窗口打开了。
行客毕恭毕敬摘下帽子,说道,“看守先生,您能开开门,留我住一个晚上吗?”
只听一个声音说道:“这里是监狱,不是旅店。如果你想进来,就要设法让人将你抓起来,这扇门才能为您打开。”
话音一落,小窗口就关上了。
他走上了一条小街,只见街两侧有许多花园,其中几座花园只用篱笆围着,给整个街道增添了欢愉的气氛。在花园和篱笆之间,有一所小平房。小平房的窗口有灯光,像到刚才那家酒馆一样,它先隔着玻璃窗朝里看了看。只见房间很大,墙壁刷着白灰,一张床上铺着印花布床单,角落里放着一个摇篮。地上还摆着几张木椅子,墙上挂着一支双响猎枪。房子的正中间的桌子上摆着饭菜;通过一盏铜碗灯能够看见粗麻布白色台布,台布上面盛满酒的锡壶像银器一样闪闪发亮,棕褐色的汤盆正冒着暖暖的热气。在餐桌的旁边,坐着一位40左右岁的男子,他高兴地笑着,膝盖上有一个孩子也在笑着。在男子的身旁,坐着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她正给另一个孩子喂奶。父亲在笑,孩子在笑,母亲也在笑。
面对这种温馨又平静的家庭场景,那个行客看得出了神。他的心中在想什么?只有他自己才能说明白。也许他想,这个快乐的家庭可能是好客的,他觉得能够散发幸福的地方,也许能有一丝怜悯之心。
于是,他轻轻地敲了一下玻璃窗。
里边的人没有听见。
他又轻轻敲了第二下。
他听见那个女人说:“当家的,我好像听见有人在敲门。”
“我没听见,没有。”男人答道。
他又轻轻敲了第三下。
这一次,男人也听见了,站起身来,端着油灯,走了过去,打开了门。
这个男人身材高大,半干农活半为工匠。只见他扎了一条又肥又大的皮围裙,一直搭到左肩上,腹部鼓鼓囊囊的,因为那里装着一把锤子、一块红手绢、一个火药壶,以及各种各样的其他物件,就像装在口袋里一样,由一条腰带兜着。他的头朝后仰着,衬衣敞着口,露出白白净净的脖颈。他长着两道浓浓的眉毛、一脸很重很重黑胡须、一对大大的金鱼眼睛,下颏尖尖的。在他的相貌上,还有一种难以描绘的在家怡然自得的神态。
“先生,”那位行客说道,“不好意,打扰了。我付钱,您能给我喝点剩菜汤吗?能让我在园中那个棚子的角落里过一夜吗?请问,可以吗?我付钱可以吗?”
“您是谁?做什么的?”房舍主人问道。
行客答道:“我是从皮穆瓦松村来的,应了走了整整一天了,走了12法里。我付钱,您能接待吗?”
“我是不会拒绝一个花钱投宿的正经人的,”农夫说道,“不过,您为什么不去旅馆呢?”
“旅馆人满了,没地方了。”
“不可能啊。今天又不是庙会,或赶集的日子。您去过拉巴尔那儿了吗?”
“已经去过了。”
“那边不可以吗?”
行客感到有些尴尬,回答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招待我。”
“沙佛街那家呢?忘了叫什么名字了,您去过那里了吗?”
说到这里,那个外乡人更加尴尬了,结巴着说道:“那里也不招待我。”
怀疑的表情爬上这位农夫的脸,他又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这个陌生人,突然提高嗓门,声音颤抖地问:“难道您就是他们说的那个人?……”
说完又瞥了陌生人一眼,倒退了三步,将油灯放在桌上,从墙上摘下那支猎枪。
就在那个男人说“难道您就是他们说的那个人?……”的时候,屋里的女人已经站起身来,迅速将两个孩子抱在怀里,慌忙躲到结实的丈夫的身后。她还敞着胸口,眼睛睁得大大的,惊恐地望着那个陌生人,嘴里念叨着:“错马罗德[2]。
这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男主人就像观察一条毒蛇一样,把陌生人又打量一番之后,再次来到门口,只说了一个字:“滚!”
“先生,您行行好吧,”那人又说道,“给我一碗水喝也行啊。”
“我可以给你一枪!”男主人答道。
话音一落,门“啪”的一声关上,要求住一晚的陌生人听见门里面,响起了两道插门声。过了一会儿,又传来上窗板和插上铁杠的声响。
天越来越黑了。来自阿尔卑斯山区的冷风,呼呼地刮了起来。那位行路人借着苍茫的暮色,看见临街的一个园子里有一个草棚,好像是用草敦子垒起来的。他下了狠心,一下子跨过一道木栅栏,进入了园子,慢慢走近草棚,只见它的门是一个又窄又矮的洞口。这种草棚,与养路工在路边搭的窝棚很像。在他看来,可能这就是一名养路工的窝棚。虽然他饥寒交迫,但是只好忍耐了,现在,至少找到了一个避寒场所。一般来说,这种窝棚在晚上是没有人住的。于是,他趴了下来,匍匐着身子,爬了进去。草棚里非常暖和,而且,地上还铺了很厚的一层麦秸。他实在太累了,一下子就躺下了,就这样躺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行囊压在背上不舒服,需要把它卸下来。行囊不就是现成的枕头吗?于是,他立即动手解下皮背带。就在这个时候,响起了令人害怕的狗叫声。虽然是在黑暗中,他抬头一看,还是看见草棚洞口映出一条大狗的脑袋。
现在才弄清楚,原来这是一个狗窝。
他身强力壮,看上去又那么凶猛,可以拿棍子当武器,拿行囊当盾牌。于是,他挣扎着退出狗窝,不过破衣服的口子撕得更大了。
出了狗窝,他挥舞着棍子,一边作战,一边退却,只能用剑术师所说的“玫瑰护身法”,让恶狗不敢靠近,最后退出园子。
他花费了不少的力气,不得不重新跨过木栅栏,回到大街上,孤零零一个人,没有一个可去的地方,甚至连个避风寒的地方都找不到。即使想钻进破烂狗窝里,躺在铺地的麦秸上过一晚上,也被撵了出来。他看见一块石头,不是轻轻坐下,而是一屁股坐在上面。一个过路人好像听见他愤愤地说:“我现在都不如一条狗!”
休息了一会儿,他又站起身来向走出城,希望在野外找到合适的树木或者草堆,能够御寒。
他始终低着头一直走,走了一段时间,直到他觉得离所有的人家都远了,他才抬起头来,向四周看了看。他来到一片田地的中间,只见前面有一个覆盖着收割后的麦茬儿的矮丘,就像剃光了头的脑袋一样。
天已经完全黑了。黑黑的不仅仅是夜色,还有低沉沉的乌云。乌云仿佛极低地压着那个矮丘,继而又渐渐浮起,布满整个天空。但是,月亮马上就要升起来了,天空中还漂浮着几缕暮色,而浮云在高空形成银白色的圆顶,丝丝微光洒落在大地上。
因而,大地比天空还要亮一些,这样显得极为阴森可怕。荒凉而又光秃秃的的矮丘,由黑暗的天边衬出模糊的灰色轮廓。整个样子看上去,既丑陋又猥琐,既凄惨又小气。放眼望去,不管是田野,还是矮丘,都是空荡荡的。只有一棵歪歪扭扭的树,在离这位行客几步远的地方被冻的颤颤巍巍。
很显然,在智慧和精神方面,这个人还完全没有养成观察入微而又敏锐的习惯,对事物的神秘现象也没有什么感觉。然而,在这样的天空下,在这座矮丘上,在这片荒野中,在这棵孤树枝叶中,无不透露出无限凄惶的意味。行客在那里出了一会儿神之后,就突然沿着原路返回了。有些时候,大自然也会表现出它的恶意。
他原路返回的时候,迪涅城的城门已经关闭了。在宗教战争中,迪涅城很多次遭到围困,直到年,老城墙两侧还有很多方形的堡垒,后来才被拆毁的,拆毁后留下一些豁口。于是,他从城墙豁子返回城里。
约莫晚上8点钟了。他不熟悉街道,又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
走了一会儿,他又来到市政厅,然后又走到神学院;经过大教堂广场的时候,他朝天主教堂挥了挥拳头。
广场的一角,有一个印刷厂。在厄尔巴岛由拿破仑口授的皇帝诏书,以及御林军告全军书被带回大陆时,第一版就是这家印刷厂印制的。
他已经筋疲力尽,也不抱任何希望了,一下子就躺在印刷厂门前的石椅子上。
就在这个时候,从教堂里走出来一个老妇人,她发现黑暗之中躺着一个人,问道:“您在那儿做什么呢?朋友。”
他脾气暴躁而气愤地回答:“您不是看见了吗,老太婆,我正在睡觉。”
这个“老太婆”,就是R侯爵夫人,他能够当得起这个称呼。
“就睡在这石椅子上吗?”她又问道。
“木板当褥子,我已经睡了19年,”那人答道,“今天,我又用石板当褥子了。”
“您一定当过兵吧?”
“没错,老太婆,我当过兵。”
“您为什么不去住旅店呢?”
“我很穷,没有钱了。”
“唉!”R侯爵夫人叹气说道,“可惜我的钱袋里只剩4个苏了。”
“那也给我吧。”
那人接过4个苏后。R侯爵夫人继续说道:“您拿这点钱是不够住旅店的。您就没有去试一试吗?您在这里过夜怎么能行呢。您一定身上很冷,肚子里很饿吧。总有人大发善心,留您过夜的。”
“每一扇门我都敲过了。”
“结果怎样呢?”
“他们都不招待我。”
“老太婆”捅了捅那行客的胳臂,指了指广场对面挨着主教府的一所小房子。
“您真的每扇门都敲过了吗?”她重复了一遍。
“是的。”
“那么,那扇门您敲过了吗?”
“没有。”
“您还是去敲敲那扇门吧。”
二、向明智的人建议小心
这天晚上,迪涅的主教先生从街上散步回来之后,便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到很晚的时间。他正在专心致志地写作,再写一本很厚的一本书,书名是《论义务》,遗憾的是最终也没有完稿。他仔细查阅了众神父和神学博士关于“义务”一重大问题所发表的各种言论。他所写的这本书共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大众的大义务,第二部分是从属各个阶级的个人义务。
大众义务,即大义务,此种义务共有四种。圣马太指明四种义务分别是:对上帝的义务(《马太福音》第六章);对众生的义务(《马太福音》第六章第二十节和二十五节);对他人的义务(《马太福音》第七章第十二节);对自己的义务(《马太福音》第五章第二十九节和三十节)。
对于其他的各种义务,主教先生在别的地方也找到了指明和规定。在《罗马人书》一书中,指明了君主和臣民的义务;在《希伯来书》中规定了信徒的义务;圣彼得则规定了法官、妻子、母亲和青年男子各自的义务;在《以弗所书》中指明了丈夫、父亲、子女和仆人各自的义务;在《哥林多书》中指明了处女的义务。主教日以继夜地进行编撰,要把所有的这些指明与规定汇集为协调的一部分,让世人们参考学习。
直到晚上八点的时候,他还在伏案工作,一本厚厚的书摊在他的双膝上,一点一点往小方块纸上摘抄着,他的这种姿势看上去有些别扭。就在这时,马格洛太太像往常一样走了进来,从床边的壁橱里拿出了那套银餐具。过了一会儿,主教估计餐桌已经摆好了,妹妹可能在等他进餐,于是,他才合上那本大厚书,离开了工作的桌子,走进用餐的餐厅。
餐厅的房间是长方形的,房间里有壁炉,房间的面朝大街(前面我们已经说过),房间的窗户正对着园子。
主教先生走进餐厅发现,马格洛太太果然已经摆好餐具了她一边忙着,一边与巴蒂丝汀小姐闲聊着。
在壁炉附近餐桌上放了一盏灯。壁炉里的火烧得也很旺。
不难想象她们聊天的情景。两位老妇人都已经年过六旬了。马格洛太太虽然又矮又胖,但是性情活泼;巴蒂丝汀小姐性情十分温和,身材高挑瘦弱,比她哥哥还要高一点儿,一件棕褐色绸袍穿在她的什么,那还是年的流行色,当年她在巴黎买了之后,到现在都还在穿。
有时候,即使写上满满的一页纸,也不能表达心中想说的,而用一句通俗的话就能描绘清楚。在这里,我们就要借用一下通俗字眼描述。那就是马格洛太太的样子像个“农妇”,而巴蒂丝汀小姐的举止就像个“贵夫人”。
马格洛太太头上戴着卷管边儿的白色软帽,脖子上挂着很小的一个金十字架,这可是这个家庭,惟一的女人首饰了。她身穿一条黑色粗呢袍子,袍子的袖子又肥又短。在她的领口处能看见雪白的围巾。她的腰上用绿带子系着红绿方格的围裙,还有同样布料的胸巾,上面的两个角用别针别着。她的脚上穿着粗大的鞋子和黄袜子,就像马赛妇女那样。
巴蒂丝汀小姐半短紧身式的的绸袍是年的剪裁的,当时加了垫肩,镶着暗扣。她戴着一顶“儿童式”鬈曲的假发,为了遮盖住自己花白的头发。
看上去,马格洛太太聪明伶俐,心地善良。她两个嘴角不平,一高一低;她的嘴唇薄厚也不一致,上嘴唇厚实,下嘴唇略薄。这这样一来,就给她增添了一点脾气不太好的神气。在平日里,只要主教大人没有说话,她就在旁边说个不停,态度上既恭敬又有点放肆。可是,只要主教先生一开口,她就与老巴蒂丝汀小姐一样,立刻老实了,谨遵命令,小心翼翼了,这样的情形,大家是都见过的。
主教大人开口说的时候,巴蒂丝汀小姐甚至一句话都不说,只是一味地服从,按主教的意思行事。就是在年轻的时候,她也称不上长得漂亮,一对蓝色大眼睛太过突出,鼻子长而弯曲。不过,在开头我们就已经讲了,她的整个脸蛋、整个人,都透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宽厚仁慈之感。她天生宽厚仁慈,而且,使心灵温暖的三德:信仰、仁慈和热情。又渐渐使这种宽厚仁慈升华为至高无上的道德了。虽然大自然把她创造成羔羊,但是宗教却使她荣升为天使。可怜的圣女!美好的记忆随风飘散了!
这天晚上,在那里发生的情况,后来,巴蒂丝汀小姐不厌其烦地讲述,有几个现在还活着的人,连当时的细节都能回忆出来。
主教先生走进餐厅的时候,马格洛太太聊得正在兴头上。她跟巴蒂丝汀小姐在讲老生常谈而主教也听习惯了的话题,就是临街的房门的门闩这个问题。
不过这次好像有些新情况,马格洛太太听说,她去买晚餐食材的时候,在好几个地方都听说。城里来了个举动和神色都让人怀疑的流浪汉,样子很凶猛,到处转悠,这天晚上想要深夜回家的人,都有遭劫的可能。再加上,警察局办事能力太差,局长先生和市长先生两个人有矛盾,都巴不得出些事情,然后嫁祸给对方。因此,聪明的人就会自己充当自己的警察,处处小心提防,把窗户和门都关好,把门闩闩好,插得紧紧的。总之,他们一定要紧关自己的房门。
对于最后一句话,马格洛太太进行了特别的强调;可是,主教先生从那间发冷的房间过来之后,就立即坐到壁炉前取暖,然后就开始思考,并没有注意马格洛太太特别强调的这句话。于是,她又重复了一遍。这时,巴蒂丝汀小姐既要满足马格洛太太,又不想惹哥哥不高兴,于是,就硬着头皮胆怯地说道:“哥哥,马格洛太太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听到了一点儿。”主教答道。接着,将座椅半转过来,将双手放在膝盖上。抬起由炉火照亮了的下巴,用那张诚恳而高兴的脸,望着马格洛太太,问道:“你说说,发生了什么事儿?出什么事儿啊?我们面临着很大危险吗?”
于是,马格洛太太又把整件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在讲述的过程中,难免有夸大的成分。她讲道,据说,有一个四处流浪的流浪汉,一个没有什么事情可做的游民,一个充满危险行的乞丐,此时此刻正在城里。他到雅甘·拉巴尔那里住店,但是人家不肯招待他。有人看见他是从加桑迪大街进入城里的,在各个街道里四处游荡。那个人背后背着行囊,脖子上的领带就像绳子,面孔带着凶神恶煞的神情。
“是真的吗?”主教问道。
主教先生能够问这件事儿,让马格洛太太有了很大的信心。这好像表示,主教先生也警惕起来了。于是,她非常得意地继续说道:“当然是真的,大人。事情就是这样。今天夜晚,咱们城里要出事了。大家都在这么说。另外,警察局里的警察办事不力(重复这一点,不完全是没用的)。我们是在山区里,每到晚上,街上连个路灯都没有!一出门,哼!黑乎乎的,伸出手来都看不见啊!大人,我跟您说,喏,小姐也在那儿,她也这么说……”
“我啊,”妹妹赶紧插话。“我可什么也没说。哥哥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就好像没有人有反对意见一样,马格洛太太继续说下去:让我说,我们这所房子一点也不安全,如果大人同意的话,我这就去找锁匠保兰·穆斯布瓦先生,请他过来,把我们原来的铁门闩重新给装上。铁闩就在那里,很快就能安上了。让我说,大人啊,哪怕只为了躲过这一夜,也应当把门闩安上啊!你可要知道,没有门闩的门,不管什么人都可以推门而入,没有什么比这样更可怕的了。此外,在平时,大人总是随便人出入,三更半夜也一样,哦,上帝啊!想进就进,事先都不问一声……”
就在这个时候,响起了重重的敲门声。
主教应了一声:“请进!
[1]瑞安海湾:瑞安海湾位于戛纳附近,拿破仑登陆时曾发表宣言。
[2]错马罗德:法国境内阿尔卑斯山区方言,意为“偷东西的野猫”。——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