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野猫 >> 野猫的种类 >> 人民文学象山行海边女人顾宝凯
文/顾宝凯
(原载《人民文学》.11)
海边女人
象山地处浙东沿海,是个半岛,早年的初中地理教材里,写到中国四大渔港,赫然入目的就有石浦港。加上遥远的一九三三年,《渔光曲》的外景拍摄有一部分在此地。所以在全国范围内,石浦比象山的名气更大。
东门岛位于石浦老城对面。一港之隔,即便雨雾笼罩的日子,推窗望去,也能看见东门岛像一只粗大瓷碗倒扣在海水里,在它的边缘,能看见飘扬的船帆,船帆上印有“以马内利”或者“一帆风顺”等字样。也有船头直接插着五星红旗,在海风中猎猎飘荡。侧耳倾听,海风将修船人的铁榔头敲击生锈钢板咣当咣当的声响,传至耳边。脚下是石浦港浑浊的海水,不紧不慢地叩击着塘坝线下的孔隙。禁渔期到了,上千艘渔船泊在港内,给渔船上新的桐油味,在小岛四周飘浮。
一座岛便是一个完整世界。早年,它通过摇舢板的老人手里的船桨,联系着陆地;现在,铜瓦门大桥像脐带一样,将东门岛紧紧系在石浦港边。大风大浪的日子,站在对岸,会担忧小岛被一夜的风浪卷走,而风浪平息之后,一看,东门岛还在那里。
渔业最发达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岛上在平常日子里是没有青壮年男子的,都是女人们带着孩子生活。男人们要出海,往往是几十艘、几百艘,一起出洋。出洋前是女人们最忙碌的日子,要去对面的镇上购买男人的日常用品:香烟、酒,自然少不了,零食也需备下,东逛西逛,好像总也备不齐。渔船出洋后,岛上便安静了下来,喝酒的人少了,吆五喝六声也少了,像船一样摇摆在马路上的人也少了。长期在海上作业的渔民,为了保持身体在甲板上行走的平衡,往往是两只手甩得幅度很大,双腿也是一拐一拐的。久而久之,养成了摇摆的走路姿势,回到陆地也是这样走路。几年前,听到一个词叫“晕陆人”,心头一震,他们适应和习惯了海面上摇摇晃晃的生活,回到陆地,就会晕头转向。到了夜晚,几只野猫趴在墙头,撕心裂肺哭叫。
吴家阿婆,八十多岁光景,子女已成家,只留下一座空荡荡的院子陪伴着她。我们一行人正在岛上闲逛,冷不丁一个转身进入她家院子:屋檐下的石板,在雨滴的捶击中形成了一个个小水坑,在阳光下闪着银光,天井是用卵石铺成的,卵石与卵石的缝隙里,长满了青草,仔细一看,还有几株鱼腥草从石头缝里钻出来。屋檐下稀稀拉拉放着一些旧瓦盆,也种着鱼腥草,枝蔓已经挺长了,伸到庭院里来。
吴家阿婆从偏房里闪出肥硕的身子,看见我们一行人,她乐呵呵的圆脸像傍晚的夕阳一样柔和。也不管家里来人,也不招呼我们,自己蹲在几个竹筛子前,用手去抓一种像棉絮一样的东西,抓在手里,揉一揉,又放下,一直重复着这样的动作。我走到阿婆跟前问,阿婆,这是啥?她继续埋头侍弄她的“宝贝”,嘴里说着,仙草呀,这是仙草——将最后一个草字的音调拖得特别长,像一阵浊浪爬上了礁石,又往高处溅起几朵浪花,这音调里似乎还有对我不识货的责备。这看起来分明是丝状的像尼龙细绳一样的,怎么会是仙草?因为是第一次所见,干什么用的?哪里来的?看不出有啥跟“仙”搭边的呀?一连串问题在脑海里翻涌。
同行的几个也围了过来,阿婆大概是带有点儿仙气的,她猜出了我心中的疑问,便用含糊不清的语言向我说道,仙草长在礁石上,是我大儿子用铁耙耙来的,要经过七天的浸泡晾晒,白天晒太阳底下,夜里泡在水中,每天颜色都会变。你看,这是昨天采来的,还是红褐色,那边是前几天采的,已经变成白色。顺着阿婆苍老的手指,我看见其他的仙草晒在废弃的渔网上,足足有好几斤。你儿子多大呀?五十多岁了哦!现在不是禁渔期嘛,他闲着就去耙仙草,我叫他不要去,他一定要去,晒干可以卖给做仙草冻的人,八百一斤,阿婆说。
后来我补充了知识,才知道,仙草学名叫石菜花,长在礁石根部,在高压锅里煮两三个时辰,熬成透明的胶状物,用来做类似于果冻的饮品。海边夏天热,人们喝了它,防暑、解渴,心头一片凉。
我们退出了阿婆的院子,回头,老人家仍蹲在地上弄她的仙草。而门外的港口,海水一如平常的日子一样,翻滚着。不远处的岛礁上,海水从远处奔腾而来,哗哗地撞击着礁石,形成了无数细小的孔洞,孔洞把浪潮的嘈杂之声吸纳,潮声变得悠悠扬扬。
在这悠悠扬扬的潮音里,仿佛看见——潮水慢慢退去,吴家阿婆五十多岁的儿子,手脚并用,下到了礁石底部,用钢丝做的耙子,在礁石上来回耙着,一只手攀着礁石,用以稳固身体。海面灰蒙蒙的,望不见尽头,远处的岛礁在潮水退去以后,露出了整个模样,像座头鲸陷在滩涂里。
人们对岛屿的了解是不深入的,就像对大海的了解仅限于眼前的一片,有时,甚至不如一枚小辣螺更熟知一座岛、一片海。这黑森森的巷子里,居然有晒仙草的老阿婆,她说话嗓门粗大,音调跟本地话有些许差别,她从哪里来?她的丈夫是否还健在?她肥大的身体里藏着多少跟大海有关的故事?由于时间匆忙,来不及和她打听究竟,这些都成了谜。
休渔期过后,女人们又得忙碌起来,整条渔港马路靠海的一边,都可以看见她们忙碌的身影。一个个坐在小板凳上,弯着腰,躬着身,整个身体向前倾,活像一只只刚蹦出水面的大虾。她们一只手拉着网绳,另一只手捏着梭子,在网孔里穿梭,速度比三四月份回游象山港产卵的马鲛鱼还要快。只要你在补网女人的身边站一会儿,眼睛盯着她们手中的梭子看上半分钟,你的脑袋就要晕眩了。而她们却要盯住网孔,盯住手中的梭子,盯住光滑的网绳,一天,一月,甚至几年。
她们中有一个我熟悉的身影,姓李,是这里的补网高手。早年丈夫是个船老大,家里有一对“外洋船”。跟着丈夫过了一段风光的日子,丈夫常年在海上,起网的日子就没有工夫吃饭,干得太狠了,犯上了胃病,积劳成疾,日子久了,就病变了。最后一次见到这个男人时,我和他靠在港口边的栏杆上,望着不远处苍茫的大海,他说了一句话,这辈子再也不能出海了……
生活的骤变,使这位李阿姨不得不再次走向码头,走向渔港马路……那些破旧的渔网,杂乱无章地堆积在码头边,就算要理出一个线头来也是相当困难。白天,利用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多补一个破网洞就补一个破网洞。有月光的夜晚,李阿姨也会去补网,月光照在石浦港的海面上,三三两两的渔火隐隐约约地对应着它。海浪哗啦一声哗啦一声,撞击着码头的窟窿,一阵海浪与另一阵海浪的寂静之时,总有什么东西在撕咬,像海水里的盐分撕咬着石块、水泥墩子、钢板。李阿姨的影子被月光拉长,她脚下的渔网一直连到远处——马路的转角,被黑暗吞没。
堆积如山的网线里,有一根最细小的,它连着李阿姨的手指。靠补网的收入,她养大了一双儿女。无网可补的日子,她就去冷冻厂里剥虾,这些产自东海边的红头虾,体型如大拇指一般。虾一多,来不及处理,就倒进铁框子里冻在冷库,一排排的钢架上存放着一筐筐的红头虾。一般的冷库气温低至零下十八度至二十几度,即便最热的三伏天,也要穿厚棉袄才能进去。装有红头虾的铁筐子通过传输带,传到隔壁的操作台,解冻之后,李阿姨搬了最重的一筐,双脚牢牢钉住又湿又滑的地面,两只手娴熟地在操作台上一抓一放,一只只弹性十足的虾肉,就从李阿姨的手指缝里滑落到塑料盆子里。劳动是按斤两计算的,剥一斤虾肉,能赚到一块钱,从傍晚开始到凌晨一两点,李阿姨能剥一百多斤虾肉。剥虾的日子久了,她的双手粗糙得像礁石切下来一块似的,全都是坑坑洼洼。由于长时间浸泡在咸涩的冰水里,剥虾工人手指起皮,糜烂,指甲脱落,都是常事。
李阿姨在石浦港边待了整整三十年,从黑压压的老城区搬到汽车站附近,又从汽车站搬到郊区,最后她回到了自己的小渔村。听说给儿子在城里买了三居室的房,用去了她所有的积蓄,好在政府给她上了失地保险,每个月能领一千二百元的养老金,她黝黑的皮肤里,绽放出一些光来,总是跟村里人说笑,老了还有“退休金”拿嘞,嘿嘿嘿,笑个不停。
李阿姨的一生就像苦涩的海水,但她并没有因为藏匿着太多苦涩,就停止向前翻滚。最近一次见她,她坐在自家的三轮电瓶车上,手里捧着一只大碗,就着夕阳,对着路人,筷子像她早几年握过的梭子一样,快速地往嘴里扒饭。
冬天是紫菜成熟的季节,靠海的小村庄里,养紫菜,割紫菜,卖紫菜,是这些退到岸上的渔民家庭最大的经济收入。这里的人们把第一批割来的紫菜叫作“头刀紫菜”,价格要略微高一些,质地厚实,味道鲜美。家里来了客人,来不及准备更多菜肴,就从尼龙袋里抓来一把紫菜,撒上葱花和虾皮,放点儿盐,用刚烧开的水泡上一两分钟,紫菜在碗里像花朵一样绽放开来,一道美味的紫菜汤就端上桌了。
一行行紫菜种在竹排上,随着潮水的滚动,在海面上起起伏伏,真不能用壮观来形容。渔村里的妇女们奔忙起来,一大早,村口就有人在喊,菜花姐,割紫菜去了。她们三五成群的等在码头,上身穿着厚厚的羽绒服,下身穿着雨裤,等到潮水到达了平潮,不涨也不退的时候,她们齐刷刷下到海水里。海水齐腰,一只巨大的木桶绑在身上,木桶在海水里上下滚动,合着海平面的节奏,在视线里慢慢缩小,直到人和木桶像一个螺壳依附在紫菜架上。大海无比宽广,下在海里的女人如此渺小,仿佛一阵大浪就会将她们彻底掀翻。
她握着锋利镰刀的双手伸向一排排漂浮如云的紫菜,一刀一刀,一把一把,割进木桶里。太阳从远处的岛礁上升起,照在她瑟瑟发抖的身体上,而海水是另一把更冰凉更锋利的刀斧,一阵一阵砍伐她的腰身。凶猛的浪头,将浑浊的海水刮向她的胸部,刮向她的脸部,整个上半身都被浪头打湿了。她从海水里腾出一只手来,抹去脸上的海水,擦一擦酸涩的眼睛,继续将手伸向海面……虽然穿着雨裤,但有些雨裤在不经意间就破了几个小洞,海水倒灌进来,整个下半身也湿了,没过多久,整个人身上没有一处是干的了。有哪个割紫菜的小妇女,回到家中,她的身体有一处干燥的?如果有,她会红着脸说上一句,还好还好,短裤是干的!
她们的骨头里,种进了风湿病。现在,村口散步,一只手托着腰,慢慢踱步的老女人,都是当年下到海里割紫菜的小妇女,偶尔听到有人喊,割紫菜去啰——她们的眼睛又亮起来,瞬间,又暗淡下去,继续扶着腰,在黄昏的村道上散步。
“她们肥大的身体里,居住着另一片海”,我曾这样写过。有的已经生锈,再也刮不起一丝风浪,有的已经干枯,露出了海边女人生命的底色,是一片结痂的盐碱地。她们一生被限制上船,但她们见过的大风大浪并不比男人少。我还在一首叫作《大海练习曲》的诗中写过:
大海,我的悲哀是因为
一出生,便在你的动荡里动荡
以至于分不清,是我在你辽阔的疆域里奔走
还是你在我的血液里翻滚
多少次,从我身上抹去浅滩
暗礁,洋流,风暴
可,多少次,月光牵引着它们
在深夜回到我的枕边——
十年的反复练习
只是一堆浪花溅起的泡影
离大海最近的人,却看不清大海真正的面目,因为我也是大海的一部分,是海边女人孕育出的一个生命,生来就有大海浑浊的肤色。如果非要有个比喻来贴近大海,我想,唯有,海边的女人。她们像大海一样浑浊,也像大海一样宽厚。她们像码头边的水泥墩子,厚实,粗壮,耐撞。她们一生都在风雨里,守望苍茫的大海,守望海面上的点点归帆。她们长时间将男人放牧在大海里。渔船进港了,泊在码头,轻轻摇晃。男人们下了船,将自己泊在女人的身体里。过不了几天,他们开动马达远航,将家、老人、孩子、田地,都扔给了女人。
作家介绍顾宝凯,象山人,浙江作家协会会员,宁波作家协会理事,象山作家协会副主席,象山作家协会诗歌创作委员会主任。在《诗刊》,《星星》,《西湖》,《文学港》等发表作品。获长三角地区征文比赛一等奖等。著有诗集《守岛人》,《外乡人》两部,省委宣传部“书香家庭”获得者,省作协“新荷计划”人才培养库入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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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人民文学》.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