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猫

佐野洋子一直酷到人生结束的五岁老奶

发布时间:2023/4/13 13:53:49   

佐野洋子

她是幼年在中国度过的日本“童书界才女”,她是百万级超级畅销书《活了万次的猫》的作者,她是日本作家谷川俊太郎的前妻,她是患有乳腺癌和重度抑郁症却能一直“酷”到人生结束的“五岁老奶奶”……她是佐野洋子。在随笔集《我可不这么想:佐野洋子的“非典型”人生物语》中,面对苦乐掺杂的人生,她说:“要生气,要大笑,要坦坦荡荡地悲伤!虽然人生很麻烦很辛苦,但只要吃饱睡足,就可以快活过日子。”

《我可不这么想:

佐野洋子的“非典型”人生物语》

[日]佐野洋子著

时代华语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五岁老奶奶”的酷

黎戈

第一次,我仔细地审视了作为画家的佐野洋子。说句实话,可能是因为学版画出身,她的笔触粗粝猛烈,而大多数为儿童作画的绘本画家,笔法都是非常清新柔美的。这一路,处处赔着小心,温柔地设下重重机关,力图以春风化雨,把爱与美植入儿童的稚弱心灵。

佐野洋子可不。她的画一点儿都不精致,看上去像只抓兔子的隼一样,凌厉地扑下来,完全不讲究动作的美感,却抓到了最重要的猎物,也就是作品的意义核(其实,佐野洋子的文字,也像她的画笔一样,没有精细的炼字,那个用词,看上去简直是随手抓来的),她那本一气写出,卖了几百万本的《活了万次的猫》,一直为人所津津乐道。

她笔下常常出现一种形象——似乎是个婴儿,光溜溜或穿很少、肚子鼓鼓的(婴儿的内脏是下垂的),又像一个文明开始前的几十万年前的原始人:脸,是一张非高贵品种的野猫脸,眼睛也像猫一样斜睇着、乱发如飞蓬——动物凶猛的兽力、辛辣老熟的智慧、婴儿的天真原气……合成了她的气息。

这就是她,每本散文集后面,那个发声的女人,那个在中国出生,与家人回日本长大,哥哥弟弟都病死,父亲早逝,母亲因此发了狂,动辄暴躁骂人,就是这样一个在粗粝破败环境中摔摔打打长大的野性十足的佐野洋子,我终于有了一张她的照片,不是在履历文件里,也不是在书籍扉页上,而是,在她的画里。从此,我读她的时候,那个在我脑海中盘旋的被称作“佐野洋子”的形象,终于附了形,如魂魄,找到了安放它的形。

小时候在北平长大的佐野洋子和哥哥

佐野洋子的没心没肺里,有着暗黑的核心,而这个多层次、多维度,才是她吸引我之处。

让我们从她生命的源头看起:佐野洋子的母亲,一点儿都没有我们默认“母亲”这个身份概念下的柔情、温婉、护犊情深,相反,她硬冷、尖刻、寒气逼人,连我这个读者看着都发寒。

佐野洋子回忆中唯一的温情时刻,是母亲擦完发油,喊她过去,把多余的油分抹到她头上,也就是拿她当作一个移动卸妆纸巾?因为这是母亲和她唯一的身体接触,会让她无限回味……这个细节总是让我想哭。饿极了、渴极了,可是没有爱的甘露,一滴都没有。到老了,母亲痴呆了,变成了佐野洋子的孩子,那温情,才一点点生出来——她不爱母亲,因为对方如同爱的绝缘体,一个铜墙铁壁的冰窟,或冰冷光滑的井壁,根本无处去进入,去落脚。

有种说法是把佐野洋子面对癌症的“潇洒”理解为勇斗癌魔的乐观无畏,怎么可能呢?佐野洋子根本就不是心灵鸡汤倡导的阳光积极,她自小就近距离目睹死亡,一次又一次。幼年她作为战败方眷属,在中国度过,她最爱的小哥哥,死于配给不足的营养不良,弟弟也紧接着死去,还没来得及长成一个成年人的模样。她在半夜翻过无人的山丘,穿过漆黑的荒山,去拍医生的门,眼看着母亲被一个接一个死去的孩子刺激地狂哭。她太清楚,就算人死了,来年的花也会继续开,星星会发光,雨会落下,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是她从小层层积累的死亡经验。

佐野洋子长年患有重度抑郁症,临死前她和医生讨论死后事宜,也带着一种疏离的不在场感,好像自己的死亡都是隔岸的——她们就死亡做了一个对谈。医生说:“有太多人对死亡毫无概念,所以你要多写一些关于死亡这件事。”佐野洋子说:“我也是因为自己快死了,才有了一点儿经验。毕竟是第一次(死),我也想好好观察一下。”她诚实地记录着自己最后的时光:医生说她还能活两年,她立刻一掷千金地买了捷豹汽车,结果过了两年还没死,她想:“怎么办?钱都快花完了……”化疗掉头发,她剃光头,对着镜子照照:“顶着这张脸过了几十年,我真是坚强啊,不过!秃头才知道,原来我的头型这么美!”

她那么成熟睿智,饱经人世沧桑,洞晓一切世情,让人觉得她有一百多岁了,可是,她又那么新鲜勃发,好像昨天才刚刚出生,也许,她今年五岁?

她写过一本《五岁老奶奶去钓鱼》,说的是一个老奶奶过生日,只有五根蜡烛,那就过五岁生日吧,第二天,老太太和她的小猫孙子去钓鱼,路过一条宽阔的大河,老太太站在河边,再一想:“我是五岁啊!”哗,就跳过去了。

佐野洋子是个天才。

天才是什么呢?大约有这么几个特点:忽大忽小,天才都是把一颗老灵魂,混上一颗童心,揉为一体,她就是“五岁老奶奶”,五岁哦,但又是老奶奶;无翼而来的天分,看不到清晰的成长线,所谓“提笔即老”,麦卡勒斯、张爱玲写出最成熟的作品时,都只有二十多岁;不是技术化的、均质的好,就算水平发挥有起落,也不影响它的光彩,也就是说,即使在她写得不好的文章里,那种天才的气场,闪闪发光的只言片语,仍然能把整个暗淡的文本照亮。

近年来鸡汤盛行,佐野洋子和树木希林一样,也属于被鸡汤化误读的一拨儿人,但事实上,她们的价值就在于“不规则,不标准”——我怀疑,她们的答案中也有疲倦松懈时的信口乱说,在她们的对话录、访谈录及文章中,时不时地,也能看见前后矛盾的表达和立场。佐野洋子的儿子说他妈关于他的回忆是虚构混杂的,与他记忆中的事实有点不同,还有一次(忘记是谁说的了),说是《静子》中洋子和母亲和解的段落,也有点言过其实。

我觉得这没什么问题,这就对了嘛,活着,又不是每天参加一次高考,酷,也不可能是一张打铃收卷的答题纸。快节奏时代的酷,是综艺节目里,应试作文般的酷,心里是一个答案,交上去是另外一个,因为都知道什么行为会加分,比如你要做情感专家,给人家提供人生指南,你就必须强调男女平权、亲人和睦等,这都是应考大纲,无关个体当下鲜活感受和真实的经验积累,必须持这种态度,才能迎合读者,就和提供对口服务是一样的,这种活在他人判断体系里的酷,不是真酷。

佐野洋子说:“我讨厌所谓的正义,无论是向左向右,还是向上向下,还有斜的。”我相信她也特别讨厌一成不变、心口不一的标准答案,她的酷,不是经过思想整容、形状工整的酷,像意见领袖喊口号、鸡汤文写手写语录那种,她就是把此时此刻的心理,包括即兴想象出来的心里事实,那张答题纸直接交出来,童言无忌,没有两张答题纸。

她并不掩饰衰老、疲沓和倦意,佐野洋子长年罹患重度抑郁,她说要没有儿子她早自杀了。她被生活磨折和消耗,也没有过剩情绪引发的战斗激情(年轻化的力量感,多半是这种戾气横生),她的力量感,是更丰富、更浑浊,有时也会有来回踱步的成年质地的酷。

鸟儿何以能飞得高,飞得远?因为,它们的骨架是中空的,如果你想得到真正的自由和广阔的远方,一定不能背着两张答题纸,那样的话,自重太大了。真正的酷,也是这样的,在放松之中,达到生命最严肃的内核。她粗粝的画笔、看似信手拈来的文字,应该就是这样。

(摘选自《我可不这么想:佐野洋子的“非典型”人生物语》序言,有删节,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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