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猫

前言

稳态表现为一种持久的秩序,无论对大自然还是对人类社会,都是这样。按照达尔文的理论,大自然的秩序起自于天演。那么人类社会的秩序起自什么呢?对这个问题的考察。我们不可能象对大自然那样用经验的眼光向外观察,因为自然界生物之间的稳态持续的这几万年时间里,没有历史和文化被创造出来,下一代只是简单复制上一代的本能,那么我们观察当今自然界状况也就是在观察更早时期的自然界状况,即使有偏离,也不会溢出某个幅度。

但是考察人类社会的秩序,我们却不能采用简单的经验眼光。文化的进展已经把秩序起源的痕迹掩盖了,必须用思辨之眼才能探知。也就是说,要层层剥离文化所加给人的种种好的或不好的规范,让人性裸露出来,从而才能在本源之处找到秩序起源。

英国作家丹尼尔·笛福在十八世纪初写了一本小说《鲁滨逊漂流记》来寓言地表现他的一生。他没有想到他这个流落在荒岛上的鲁滨逊·克罗索后来成了文化诸学科特别宠爱的-一个原型。最早采用这个原型的大概是约翰·洛克,他在鲁滨逊身上发现,孤立的个人在原初状态的第一个行为是把自己的劳动与土地相结合。个体的人,旨在维持生存的衣食资源,必须从大自然(土地是大自然的代表)中取得。大自然构成人类生存的第一条件。鲁滨逊就以这样的形象进入了文化视野,并由此产生了一个鲁滨逊·克罗索模型。

使用鲁滨逊模型的人,至今尚没有提到以下这件重要事情。当鲁滨逊从遇难的破船上取回极有限的食物,正在为毫无脱难希望而忧愁时,他看到一个野猫似的动物就蹲在食物箱子旁边,神气象要同他做朋友似的。鲁滨逊不知受一种什么力量支配,竞然从极有限的食物中取了一块饼干丢给它。在动物世界里,除了母畜对于尚未分窝的幼畜有这样的举动,同类或异类之间都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

一只猛虎,当它吃饱了肚子,偃卧着享受阳光时,它可以与身边的兔子悠闲地玩耍;而一旦这只猛虎的肚子饿了,它就会若无其事地抓起这只兔子,吃掉它。动物身上显然缺少一点什么,所以它们只能依据本能去天演地建立链式的秩序。动物所缺的正是鲁滨逊身上多的那点东西。中国贤哲称之为良知。

康德称之为善意志。正是由于有这点孟子称之为人之异于禽兽的几希之物,由人来确立秩序便遵循着不同于天演的法则。如果鲁滨逊身上没有这点几希之物,他就会端起火枪(他从难船上取回的),把这只温驯的动物射杀,把它当作食物。但现在,鲁滨逊不仅没有射杀它,还把自己的极为有限的食物分给他。那么,我们可以看到:人与他物之间由人所建立的秩序有了根本的不同,不是生物性的人类本能而是善意志成为秩序的本质性基础。这种秩序,因为人类的善意志或良知,本质上是伦理的。这就是一个孤立的个人世界中的伦理真相。

还有一件被忽略的事情。在鲁滨逊遭遇海难前做水手的八年里,他自称在攘攘扰扰的人群中过着罪恶的生活,没有善恶观念,并且以冥顽不良和作恶多端而自诩。一朝他一人流落在荒岛上,他却第一次认真地反省自己。正是从反省中产生了精神文化。反省使他靠近了上帝。他从难船上,与食物一起还取回了一本《圣经》。反省之力催促他每天晨昏都要拿起《圣经》读一读。

他这才明白了“到我这里来,我将拯救你”所包含的全部宽大和慈悲。这种拯救,不是把他救出目前的物质困境;远不止此,而是让一个人从内心里发生自我省觉,从而从罪恶超拔而获得真正的灵魂幸福。这就是文化。唯人类会这样想,并以这样的思想去做。正因为有文化,有文化构造的精神,人类独有的一种情绪,即被抛弃的情绪就可以得到缓解了。所以,:当后来鲁滨逊陷入绝大困境中时,他会这样自慰:“只要上帝不弃绝我,哪怕整个世界都弃绝我,那又有什么害处,有什么大不了呢?”文化是人的产物,唯有人能够从文化汲取力量。

现在我们继续追问:在承认了人即使在孤立状态中也是伦理主体,承认了文化在最简单的生活中都对人类发生影响之后,那么伦理与文化是如何决定着作为主体的人与对象之间的实践性关系的性质?

首先,考察人的需求。鲁滨逊作为遇难船只上的唯一幸存者,他的第一个需求是活下去,即维护自己的生命权。生命权的基本条件是食、衣、住与安全。食与衣是个体生命比较短暂的维持条件;而住与安全则是比较长久的维持条件。鲁滨逊一旦落难,这些条件的重要性立即突显出来,而且各种条件的重要性的级别也自然地显现出来了。他首先要从遇难的船中寻找食物和衣服,他在箱子里装上了面包、米和干酪等等,还有几件衣服。他在某一个抽展里还找到,猜是什么?哦?许多金钱,有欧洲钱,有巴西钱,有西班牙钱,有金币,有银币。

笛福写到:“我看见这些钱,不禁失笑起来,大声说:你这废物,你现在还有什么用处呢?你对于我连粪土都不如。我现在用不着你,你就留在老地方,象一个不值得挽救的生命,沉到海底去吧。”这说明,金银作为实际有用之物的符号,在任何物质效用和形式上都不是人类最初的必需;货币只有被当作一种关系来解释,它在人类需求史的某个较高阶段才被找出来。再说作为生命权的比较长久条件的安全。

鲁滨逊被抛到这个岛上就想到了这个问题。为了不至于作了猛兽的口中美餐,他首先砍下一根树枝来,做成一根防身的短棒。夜晚来临,他就爬上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树,在树权间做了一个窝,尽量睡得稳实点。在只有孤立个人的情形中,人的权利意识仅仅表现为对自己生命的占有权。周围有森林,有平旷的土地,但除非为了防止野兽侵入而设置围栅,他没有必要特为标明所有权而把这些东西围起来。至此,我们可以说,个人,即使在孤立的状态下,也有权利要求,而此时的权利要求首先针对着自己的生命。

这是人本性的第一权利意识。至于我们在发达社会中所熟悉的财产观念和对财产的占有权,这种意识的产生至少需要两个人的世界。而且随着多人世界的复杂化,个体的这种权利意识会越来越倔辈,越来越伸张自我。如果按照等级排列,财产权利意识属于多人世界中后起的权利意识。此处提示的权利意识分级,甚为重要。因为这是本书稍后建立完善的权利意识模型的前期简单模型,也是本书解释若干现实问题的基础理论。

其次,考察土地与劳动。维护生命权而且使生命的内容更美好,这是人的再自然不过的内在追求。上面说过,维护生命权的比较短暂的条件是衣食,比较长久的.条件是居住与安全。而具有永恒意义的条件是什么呢?是土地与劳动。劳动是人的本质,是生命权的存在条件,也是生命的最有意义的基本内容。只要大地能够永远不断地生长出青草,兔子就几乎不可能灭绝。

兔子不需要劳动,它只要吃饱自然生长的青草就满足了。但人呢?就没有这么简单,大自然没有提供一种结面包的树,即使是野生的谷物,也需要人类的收割、碾磨和煮蒸,才能变成可食之物。劳动从一开始就体现为人类的本质,是人类须臾不能脱离的一种行动。正因为如此,劳动在人类间具有深刻的伦理内容,表现为以下道德原则;“不劳动者不得食。”

这种在现代社会越来越淡薄的劳动伦理,起源却是非常古老的。人类告别这种古老的告诚,对于人类生活,对于文化,都是导致灾难性的风险因素。在本书后面有关部分还要继续这个论题,就现实世界的问题进行具体分析。劳动创造了人本身,劳动更创造了人类持续发展的可能性。如果说在文化上有什么“公理”的话,这应该算一条。如果有一天真如神仙家所言,人类可以避谷,餐风饮露,不再依赖土地,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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