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弄堂的社交语境中,称“格里”者,一般都是比较海派的,脑子也比较活络的,人际关系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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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弄堂里有个人,大家都叫他“林格里”。
弄堂里的习惯,叫男人不会连名带姓叫,而是喜欢称“格里”,姓的刘的叫“刘格里”,姓马的叫“马格里”。“格里”在英语中代表“同事”、“先生”。不过在弄堂的社交语境中,称“格里”者,一般都是比较海派的,脑子也比较活络的,人际关系也不错。派出所的户籍警或居委会的干部,大家不可能称之为“格里”的。
林格里搬进来的时候我刚刚上小学,对周边的事物不大关心也不可能看得明白。只觉得这个年过四十的男人,面目清癯,衣着整洁,独来独往,也没有妻子儿女追随左右,在我们这条以平民阶层为主的弄堂里,他显得有点特别。
不过林格里情商不低,在搬来不久就和左邻右舍搞熟了。早晨出去碰到手拎马桶的老太太也会停下来打招呼:“大阿嫂,吃过了吗?”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人却热衷于执爨。他经常在大家合用的厨房里屠杀小动物。
一到这个时候,我们这帮野小子就涌过去看热闹。他让甲鱼四脚朝天躺在砧板上,然后说:“你快翻身,用力翻,用力啊。”甲鱼真的很听话,伸长脖子努力去顶厚厚的甲壳,他就趁机把刀架上去,起手在刀背上一拍,甲鱼的脑袋就搬家了。他杀鸽子不用刀,三只手指捏住鸽子的鼻泡,嘴里嘀咕着“不要急,不要急,不痛不痒,一歇歇就好了。”不消两分钟,鸽子就不动了。
他杀青蛙,用老虎钳将整张皮剥下来,开膛后让我们看肠子中间的心脏,还在卜卜跳动。还说:“给你们上生物课。”
他杀蛇时,我们就远远地躲在一旁。他让蛇在手臂上和脖子上绕来绕去,一边还模仿山东人卖膏药:“看一看,瞧一瞧,蛇的身上全是宝,蛇的胆,可明目;蛇的血,可清肝;蛇的肉,可炖汤;蛇的皮子做胡琴,我拉曲子你歌唱,唱一唱共产党的领导好。”我们笑作一团。但见他突然揪住蛇尾巴,当蛇头回过来准备反攻之际,用力一抖,蛇就像条绳子那样软绵绵地搭拉在他的胳膊上了。
他杀兔子什么家什也不用,倒提了兔子走到弄堂对面酱油店的台阶上,狠狠地一摔,兔子当即伸直了腿。有一次,一只灰色的兔子没被摔死,一骨碌翻过身朝他不停地作辑,林格里的脸色顿时白得就像一张纸,从此不再吃兔子肉了。
他经常吃的动物是鸡,我们常到鸡笼边去拔鸡毛做毽子。林格里平时对我们小孩子都算客气,唯有此时,发现了要骂人。上了年纪的人嘲笑他:“鲜蹦活跳的你都下得了手,还舍不得让鸡吃这点小痛?”他笑笑:“我是怕鸡毛拔去的地方会留下一个出血点,煮白斩鸡就不好看了。”
运动来了,革命小将把他的家兜底翻了一下。抄家的战利品中没有红木家具,没有金银首饰,只有各种各样的炊具和饮具,有许多是我们从没见过的。还有一钵头鸡肫皮,至少有一百只,这都是他杀鸡时剥下来晒干的。当时就被当作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证据,和四川大恶霸刘文彩吃鸭掌的轶事相提并论,确实引起穷人们的一片惊叹。
接下来就是批斗,这时我才知道刘格里本名刘晟利,解放前是皮鞋店的小开,他的老婆站到长凳上戴上高帽子后才被我第一次看到,不知为什么,我的同学都称她是“资本家的女儿”。
弄堂里的批斗也很热闹,有不少群众责问他为什么摔死兔子,生剥青蛙,闷死鸽子?特别是杀蛇时还冷讽热嘲,含沙射影,是否出于对社会主义制度的仇恨?对这种问题他一律从烹饪学的原理上回答,旁征博引,十分认真。
被批斗的当天晚上,他还托着一只碗(瓶子都被砸碎了)去买酒,并笑嘻嘻地对一个邻居说:“看别人一车一车的东西被抄走,还不如我吃在肚里合算,是不是?”
几年后我曾问他为什么吃了鸡非要把鸡肫皮留着。他说:“这个你不懂了吧,鸡肫皮其实是一种中药,叫鸡纳金,帮助消化的。”
家里被抄了后,刘格里的生活不可能不受到影响,甲鱼、青蛙不再进门,那只铁丝编成的鸡笼也扔了,不过他喜欢在厨房里转来转去。有一天我看到他用一块铁板搁在炉子上摊春卷皮子,捏着一团柔韧的面浆一甩一甩的,动作非常灵活,赛过一个技术高超的点心师。
不久,有人看见他在半夜爬上屋顶捉野猫。我们这一带野猫成群、晚上就像刘三姐对歌,此伏彼起。所以林格里捉猫,似乎有点替天行道的意思。捉猫工具是一只网线袋,平铺在瓦上,里面扔一些鱼骨头,他自己埋伏起来,等猫过来就把绳头一收,有时能一网打进一双。
没想到有一天他从三层楼上摔下来,把腿也摔断了,从此落了个终身残疾。但这个会吃的人仍然很乐观:“我没有摔死,全靠猫肉打的底,过去唱京戏的人都吃猫胞。”
据说他后来又在家里捉老鼠吃,不过我没看见。
林格里活到八十岁时依然红光满面,嗓音洪亮。他妻子死得早,六十出头就走了,照他的解释是在吃的方面太挑食。“生胃癌的人都是不懂得如何吃的。”
林格里不能亲自下厨房了,就雇了个保姆,但总嫌保姆烧的菜不好吃,酱油味太重,大蒜放得太多。天气好的日子,他摇着轮椅去饭店吃。他有个亲戚在台湾,每月寄钱来,加上自己的积蓄,足够他买单了。“过去杀掉太多的小生命,落了个跷脚也算是现世报。不过话要说回来,现在的厨师不行了,全靠味精撑市面,就像现在的女人,全靠化妆。”
有一天他在弄堂口把我堵住了,很伤心地说:“我的牙齿全掉了。”
我一看,满口牙齿不是又白又齐吗?
“这是刚镶上的假牙。”
“假牙也是牙,你照样可以继续努力地去吃,去啃,去嚼。”
他把手一挥:“不一样的!我今后只能吃别人吃过的渣了。”
但是别人渣也没让他吃多久,上个月他就死了。据说是在一家点心店里吃汤团,因为做汤团的糯米粉不够滑爽,就跟店里的服务员怄气。以这样的心情吃汤团,加上有点急,一只汤团哽在喉咙里,吐又吐不出,咽又咽不下,骨碌碌翻起了白眼,两只手拼命地在空中挥来挥去。店里的服务员看到他这副样子只会笑,以为这个糟老头又在玩什么花样,不去理他。过了一会他就倒下了,一把细瓷调匙跌得粉粉碎。
沈嘉禄,《新民周刊》主笔、高级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家协会理事。作品曾获年《萌芽》文学奖,年《广州文艺》奖,年《山花》奖,年、年《上海文学》文学奖。年出版《时尚老家具》和《寻找老家具》,展现经典老家具的不朽魅力,引领读者在古典与时尚之间穿梭往返,开启了西洋老家具的文化鉴赏之窗,成为那个时代喜欢西洋老家具人们的必读之书。他也爱好收藏,玩陶瓷与家具,但他更愿意被人当做一位美食家,以一名上海老饕自居。
沈嘉禄绘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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