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父亲醉酒落水意外去世,母亲带着十二岁的我改嫁给邻镇的一个小学老师,他有个大我六岁的儿子方乔,叛逆跋扈,目中无人,打架斗殴,成天惹事生非。年少丧父和新环境让我变得敏感,胆小,内向,自卑,在学校经常被人欺负,有同学撕我的作业本,拽我的头发,偷我的零花钱,在我身上泼墨水…那时候不懂校园暴力,也不敢告诉母亲和老师,恐惧就像一只巨大的网,无处可逃。那段年少无能为力的煎熬时光,我只能隐忍再隐忍,直到有次被方乔发现,他扬言要去剁了他们的手,我怕他闯下大祸,苦苦求他回家。从那以后,我成了同学们口中“痞子的女人”,原来做方乔的妹妹也挺好,他凶恶,强大,最起码没人敢再欺负我。高三复读了两年,方乔再也不肯继续念了,继父生气到无可奈何,那时候,他迷上打游戏,和一群青年整天无所事事,泡网吧,抽烟,赌博,继父骂过打过禁足过苦苦哀求过,方乔没有一点悔改。常常从母亲的埋怨和絮叨中知道,赌债的窟窿继父补了一个又一个;在网吧打破别人的头,对方报警大闹赔了好些钱;在工厂做学徒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跟师傅大打出手;谈了好些女朋友,浓妆艳抹的一看就不是能踏实过日子的云云……作为半辈子的老教师,没有教好自己儿子这一点,让继父在周围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这期间,我埋头学习,我们甚至十天半月都不曾见一面,就算见面也如同陌生人,我们就像两条相交过后渐行渐远的射线。有时候他回家,看见他冰冷的脸不屑的眼神,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我甚至回避他不敢靠近他。好景不长,我高二那年,继父肺癌,化疗加手术,问亲戚借了不少钱,母亲一个人照顾,经济和身体负荷的压力都特别大,而方乔居然还骗走继父救命钱去挥霍,母亲总是跟我哭诉她命苦,前夫意外继父重病,而且后妈难做,生活感到绝望。高考填志愿的时候我想去南方一所大学学医,母亲却坚决不同意,她要求我留在省城,她哭着说我狠心留下她一个人,说父亲已经丢下她就连我也这么白眼狼,并且也不同意我学医,说学医时间太长,费时费钱,让我读师范,这样能早点工作早点赚钱,考虑到家里的经济情况以及母亲整日以泪洗面,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心软妥协了。读书的那几年,我独来独往,甚至不愿跟女生做朋友,可能年少时那段经历让我恐惧与人的交际,怕麻烦怕受到伤害。我与方乔见面的次数也是少之又少,听母亲说他甚至连继父的救命钱都骗去用,可我心里总是觉得母亲有点夸大事实,毕竟那可是他的亲生父亲。我只记得每年除夕,和他坐在一起吃年夜饭,他低头扒饭的样子,他把骨头留下来去喂门口溜达的野猫,我甚至和他一起去山岗给他母亲的墓地送过贡品,他小心翼翼的把水果和鲜花摆好,我知道他心底有一块柔软的不愿意被人发现的地方。毕业后,母亲哭求我回老家工作,说继父身体不好,她照顾病人身体也拖垮了,母亲的确以惊人的速度衰老了,她只希望我能留在她身边。为了母亲我选择在县城的中学教书,方便帮她照顾继父,癌症复发多次的化疗加上方乔年纪大了还未成家立业,继父整日忧心忡忡,怕自己死不瞑目。其实,内心深处,也有一部分是为了方乔吧,我觉得我应该离他近一点,怕继父离开他,这世上就没有他的至亲血肉了,所以我一定不能放弃他。回来许久,直到有次方乔奉继父之命去学校接我回家吃饭,他骑摩托车载我,风灌满他的衬衫,他的背影很高,肩膀很宽,像一座山,让人有依靠的冲动。青春期的时候,我觉得与他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们之间有不可逾越的距离,我们将要走两条不同的路,忽然很感概,事过经年,我还会坐他的后座跟他回家。从前锋芒毕露的他,于我来说就是年少英雄。少年时那一次出手相救,我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而现在,我长大了,也强大了,我不再是懦弱的被人欺负的小女孩,不再是依靠于人才活着的小女孩,我拥有了与他平起平坐的权利。我不用怕他躲他回避他,我可以靠近他了解他甚至是爱他。那日,快过元旦了,继父让他来接我,我站在校门口等方乔,苏哲开车经过,他是同个教研组的老师,一直在追求我。苏哲跳下车,邀请我上车送我回家,我说我哥会来,说话间方乔骑着摩托车赶来,他见状掉头就要走,我喊住他飞奔跨上他的后座,苏哲指了指阴云密布的天空又指了指他的车,大喊道就快要下雨了……是啊,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摩托车。即使寒风吹得人瑟瑟发抖,即使中途大雨瓢泼。我们在沿街的屋檐下避雨,头发和外套早已经被冬雨打湿,我拿出纸巾想帮他擦面颊上的水滴,水滴落在他的睫毛上,他的脸还是冷漠疏离的,我犹疑的手举在半空,那一刻,我不想要他做冷漠的哥哥,我想要他做炙热的爱人。母亲知道后变得歇斯底里,他警告方乔不要招惹我,她说我们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的前途光明,而他,看不见未来在哪里。她反对我的一厢情愿,更离谱的是他是继父的儿子,母亲说他不学无术,劣迹斑斑,在一起流言蜚语不说,更是没有未来的,他就是一个火坑,跳进去不死也伤。母亲甚至以死威胁我,绝不允许我靠近方乔。方乔开始不愿意去学校接我,我回家他也会呆在厂里不回来,也许,从那时我就应该放弃吧,可是我高估了自己,我以为我可以救赎他可以感动他可以改变他。终究,他是不爱我的。再一次见到他是在继父弥留之际,被癌症折磨多年的继父终于要解脱了。临终前几日继父断断续续告诉我,方乔一出生他的母亲就死了,所以他恨继父,为什么要创造他,是他害死了母亲,从小他被别人欺负,所以他学会了打架,学会了变成猛兽,这样没有人敢欺负他靠近他,他堕落是因为生命延续不可饶恕的原罪。。继父求我和母亲不要放弃他。方乔赶回来的时候,继父已经说不出话了,他只是紧紧拉住他的手,用尽平生力气。继父的葬礼上,方乔始终不肯哭一声,人们背后悄悄议论方乔的冷漠不孝,我大声愤怒的呵斥他们。有的人只是骄傲,他不习惯表达悲伤,不懂得示弱,更不愿悲戚给别人看。葬礼结束的第二天,方乔就要离家,我追出去,我想拥抱他,我知道他心底是难过的,不然为什么他几天都没怎么吃饭?方乔推开我,他叫我滚,那冷冷的滚字绝情又嘶哑。没有继父的家方乔再也不愿意回来了,我想他,怕他过得不好,我瞒着母亲去工厂找他,在他宿舍里,给他煮好面条等他,他回来吃着吃着,划拉着面条闷声的抽泣起来,因为太拼命想要忍住,所以发出沉闷的喘息声。我抱住他的头,紧紧抱住,从前他庇护我,这次让我来庇护他吧。他依然拒绝我的拥抱,冷漠的不留余地的。我第二次再去工厂的时候,方乔已经走了。不告而别,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音讯全无。天堂的继父,对不起,我没有看好他。母亲时常怨艾,养了这么些年,注定一点母子情分没有,一点恩情没有。七年了,终于我也熬成了一个老姑娘。母亲着急我的终身大事,我听母亲的也去相亲,也去交友,可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接受别人。我只想要等他回家,一年,三年,七年,方乔,你看见了吗,我在等你回家。不管怎样,回家来好吗,哪怕你娶妻生子,哪怕你穷困潦倒,哪怕你讨厌我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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