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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刘长春
8岁那年,一天半夜醒来,我趴炕沿上吐得翻江倒海,臭烘烘的味道引来门外大青狗,它欢快地摇摆尾巴,伸出舌头,把我呕吐出来的油茶面舔得一干二净。
姥姥一边拍打我后背,一边骂:“你个饿死鬼托生的,让你少吃偏不听,这下吃伤胃了吧!”
这一天,我清楚记得是年9月30号。
姥姥给我端碗凉水,我扬脖咕噜咕噜喝干,空落落胃里注了水,我舒服多了。忽地想起吃晚饭时姥姥说过,明天带我去看热闹的事,于是,我问姥姥明天看啥热闹?姥姥翻过身,嘴里嘟囔句:“快睡吧。”便再不吱声。
清晨,我被院子里咯咯咯的鸡叫声弄醒,肚里早已饥肠辘辘。我爬下炕,掀起锅盖,掏出个苞米面饼子,边吃边喊姥姥,可喊了好几声,也不见姥姥回应,我房前屋后寻遍了,也没有姥姥身影。
怪了,姥姥上哪去了呢?
我出了自家门,沿着邻居一家家找,狗胜家、小三家、丫蛋家、冬梅家……户户空无一人。胡同里,只见鸡、鸭、鹅在地上寻食,连娇凤家的狗都不叫了。她家的狗最讨厌,平日见人就狂吠,跟娇凤一样,野性十足,人见人烦,可今天不知怎么了,居然跑到我面前,温顺地用鼻子蹭我脚丫。
我又寻过几条胡同口,喉咙喊嘶哑,眼里滚泪花,也不见一个人影,听不到一丝人声。空荡荡的屯子彻底没人了——彻底空了。像姥姥说过的,好像土匪刚刚打劫过。
忽地,一句不男不女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春伢子,一大早跟野猫似的叫唤啥?”
我扭头寻声望去,只见屯东头土地庙门口坐着个人,是太监石瞎子。屯里人都晓得,石瞎子年轻时当过土匪,出了名的采花大盗。听姥姥说,他当土匪时手持匣子枪,指哪打哪,弹无虚发,方圆百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让他祸害足有一节火车皮。
他是怎么变成太监和瞎子的呢?
年,屯里来支解放军剿匪小分队,把他列入头号通缉犯。他吓得躲藏深山半年多,可狗改不了吃屎,有一天他实在憋不住,偷偷下山,在苞米地把一个割猪草的姑娘强奸了,他提上裤子没跑多远,叫巡逻的民兵逮住了。几天后,屯里召开公审大会,他五花大绑跪台上,愤怒的村民朝他扔石头、瓦块、菜叶子……最后,农会主席王老七,代表人民政府宣读判决书,判他死刑,立即枪决。人们觉得枪毙太便宜他了,有人提出把他鸡巴割了,让他变太监。于是,大家伙扒下他裤子,王老七亲自操刀,一把揪住他鸡巴卵子,唰地一刀割下来,他惨叫一声昏死过去。有人还不解恨,又提议把他眼睛挖出来,让他永生再见不得女人,大家一致赞同,又挖了他双眼。
屯里有他一个远房亲戚,晚上来收尸,摸他还有一丝气息,就把他抬到屯东头的土地庙,为他抹点草药,灌碗米汤,就这样,他活下来。从此,土地庙成了他的家,他像只老鼠,一年四季窝庙里。除了一条命,一件烂棉袄,一身臭虱子,他一无所有了。平日里,他蹲坐庙门口,地上放只破碗,有人给他什么就吃什么,没人给他吃,他就在门口咒骂,咒骂人人不得好死,咒天老爷大旱,把地里庄稼全旱死。
姥姥说过,叫我离他远点,也不准我叫他瞎子,怕他打人。但只要姥姥不在身边,我们小孩子都喊他瞎子,这种癞蛤蟆,一向是小孩子取笑的对象。
可眼下除了他,已找不到人了,无奈,我硬着头走过去,与他保持一段距离问:“石瞎子,知不知道人都去哪了?”
“知道。”他说。
“那你快告诉我。”我说。
秋日的阳光白亮白亮的,照射石瞎子赤红色的脸上,泛着暗紫的光。他鼻子使劲哧溜两声,污黑的手擦了一把嘴里淌下的哈喇子。
他说:“你家昨晚吃油茶面对不?”
我惊讶他咋知道的。
“别看我瞎,鼻子灵着呢,屯里谁家做好吃的,我隔十里都能嗅到。”
我说:“快告诉我!”
他指了下地上的破碗又说:“回家给我装碗油茶面,我就告诉你。”
没办法,我只好回家给他抓了两把油茶面端来。
“瞎子,油茶面来了,快讲吧!”我急促说。
他接过碗,伸下头闻了闻,满意地点点头说:“你再回家拿两咸鸭蛋,我立马告诉你。”
“你个骗人的瞎子!”
我骂他、踢他、朝他吐唾沫,逼他马上告诉我。可他根本无视我踢呀骂呀,好像一座笑口常开的弥勒佛,开心死了。
他边吃油茶面,边乐呵呵地说:“快回家去吧,今天县城老热闹了,老子若不是瞎子,早就去了,不去,后悔一辈子。”
我又想起姥姥昨晚说今天要带我看热闹的事,现在听瞎子这么一说,看来是真的,姥姥把我丢下,一个人去了。
我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又上去踢他,骂他,可他就是不张口,这可怎么办啊?
“赶紧拿两咸鸭蛋,否则我是不会说的。”瞎子说。
我不是不想给他,实在是坛子里的鸭蛋只剩十几个了,那是姥爷的下酒菜,姥姥像宝贝疙瘩似的守护着,少了两个,她会发现的,会猜到我偷的,到时少不了挨顿揍。
“该死的瞎子!”
我又骂了一句,只好耷拉着头,慢腾腾地往家挪动。刚拐进胡同口,一块石头差点把我绊倒,我眼前一亮,一条妙计涌心头。我快步跑到村口小河边,挑了两块鸭蛋大小的光滑鹅卵石。这次我学聪明了,把鹅卵石握手心里,只给瞎子摸,我要他先告诉我,然后再给他鸭蛋。他摸了一下,绽开的笑脸像核桃皮。
“这回告诉我吧,屯里人去哪里了?”我催他。
“拿两咸鸭蛋就想套我话,没这么便宜,你还得答应我一件事。”
我真想用鹅卵石砸碎他脑壳,可又怕露出马脚,只好忍住,我问他啥事?
他说:“屯里今天没人了,你去大队果园给我偷几斤李子来。”
给你偷个大鸡巴!还想耍赖皮,偷完李子,回头再让我偷苹果,想屁吃呢。然而嘴上,我痛快答应下来。
“放心吧瞎子,我看完热闹,保证给你送来。”我说。
他说:“不许骗我!”
我说:“骗你是小狗!”
我大声指天发誓,这时候,莫说变狗,哪怕变猪变牛变马,我都能说出来。虽然姥姥说过小孩子说谎遭雷劈,可我从没听说谁骗人叫雷劈死。姥姥用骗人的话吓唬我们小孩子不能骗人,姥姥骗我就罢了,可该死的没卵子瞎子居然也骗我欺负我,想到这些,我怒火冲天,跟他大吼:“瞎子,快告诉我,要不然我把鸭蛋扔了!”
“好吧,老子就相信你一次,回头千万别忘带李子。”
他说完这句话,故意又顿了一下,然后告诉我:“上午县一中开公审大会,听说要枪毙人,大家都去看热闹了。”
啊!枪毙人——我听了吓得浑身颤抖,因为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杀人,只听姥姥说,解放前这里土匪如牛毛,他们杀人如麻,无恶不作,姥姥的二叔就被土匪砍了脑袋。共产党来了,为姥姥报了仇雪了恨,采取的手段也是杀,但杀的是土匪、地主、恶霸,杀得大快人心。解放后,天下太平了,及少听说杀人。
今天听瞎子这么一说,想到姥姥和屯里人都去看枪毙人,我更心急火燎,更想亲眼去目睹一下,若是错过机会,我得后悔死的。县城离我们这儿大约8里路,大人还要走一个多小时,我现在必须走,不,要小跑,否则赶不上怎么办?再说,和我平常玩耍的小伙伴们也去了,我不想见到他们回来时,在我面前眉飞色舞白话杀人现场的样子,我会羞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绝不能成为今后全屯唯一没见过杀人的人。
“瞎子,给你鸭蛋。”说完,我拔腿就跑,好像一只被狼追杀的小兔子,勇往直前,奋不顾身。耳畔响起瞎子的叫骂:“小王八羔子,敢拿石头唬老子,出门让车压死你……”
压死也好,雷劈也好,我管不那么多了。跑了一段路,汗水顺着脑门往下淌,衣服湿了,裤裆湿了,鞋子湿了。我累得快窒息了,嗓子冒火,眼睛冒花,好像随时要吐血,马上要死去,但我不怕死,死之前也要看到杀人。
下了一座小桥,运气真好,远远地,一辆马车向我跑来。马是红马,高大威猛,马脖子两侧各挂一串铜铃铛,叮当叮当的声音好听极了。车板上坐满了人,待近些,我看清车老板是个黑脸大汉,络腮胡子,我心里咯噔一下,暗暗叫苦,原来,车老板是娇凤她爹。几周前的一天,娇凤在姥姥家门口蹲着撒尿,我发现后,拿根树枝,悄悄地绕到她身后,狠狠抽她屁股一下。她哭哭啼啼跑回家,找她爹告状,说我扒她裤子,看她小便。她爹火冒三丈,拎条马鞭跑来抽我,我吓得前面跑,她爹后面追,边追边骂:“小兔崽子,这么点就耍流氓……”
晚上,姥姥去她家又赔礼又道歉,才算平息此事。当然,我屁股少不了挨一顿鞋底。从那以后,我再不找娇凤玩了,不仅不找她,而且还恨她,恨她爹,没想到,今天赶马车的竟是她爹。
姥姥说,冤家路窄,今天果真应验了。
现在,我顾不上了,莫说娇凤爹拿鞭子抽,哪怕刀架脖子上,我也要上车。不过上车前,我还得留个心眼,悄悄藏到一棵大树后,我不能迎着马车跑过去,以我对娇凤爹的了解,即使不用鞭子抽,一定也会破口大骂,没准还要快马加鞭,飞速奔驰,那样,我就前功尽弃了。绝不能冒险,我要等马车离我5米左右,然后趁娇凤爹不注意,迅速冲过去,动作必须快,抓住车帮的瞬间,屏住气,稳住神,上车不能急,先跟车跑一段,调整好脚步,瞅准时机,纵身一跃。
想到这里,我嗖地蹿出来,向马车奔去,刚追到车尾时,一双大手一把将我拽上车。坐稳后,我长长吁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看拉我上车的人,是柱子叔,他家住邻村,和大舅是同学,以前常来姥姥家玩。
“春伢子,你上哪去?”
柱子叔拍了下我的小脑瓜问。
“柱子叔,我要去县里找姥姥看杀人。”我小声说。
这时,娇凤爹说话了,“嘿嘿,这小崽子啥时上来的?”我脸一热,赶紧垂下头。
“叔,我跟他大舅同学,让他坐会吧!”柱子叔央求说。
“俺还跟他姥姥是邻居呢,哈哈……”
谢天谢地,娇凤爹没赶我下车,我朝娇凤爹投去感激的目光。
马儿铃铛响,很快把我们送到县里。
县一中在哪里?我们不知道,但很快知道了,因为路上的行人纷至沓来,向一个方向流去。人流的喧闹声惊飞了停落在树枝上的鸟儿,像挨了枪打似的射向天空。
马车顺着人流转过两条街口,最后停在一中附近的一块空地上。这里,早已停满了马车牛车驴车,地上的马粪牛粪驴粪,引来成群的苍蝇,漫天飞,四处嗡,好像苍蝇也赶来看热闹。
公审会场设在一中的操场里,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近十亩大的操场,黑压压的全是人,像蚁穴里的蚂蚁,密密麻麻,连风都钻不进去。小孩子们也各显神通,有的骑在篮球架子上,有的爬在教室房顶上,有的像猴子一样攀挂在树上。学校的围墙上,更不用说,坐满人。人们仍不停地往这涌,到后来,操场西边紧挨的山坡上,南边一长溜房顶上,竟也爬满站满了人。
我一愣神功夫,柱子叔不见了。
我沿着围墙一路寻,一大圈下来,也没找到柱子叔,没找到一个熟人。屯子里空了,人们都来这里,可我却找不到他们。他们像冬日里飘飞的片片雪花,与天地浑然一体;他们像空气里的空气,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急得哭了,哭得鼻涕拉撒。
突然,围墙上有人喊我,我透过泪眼朦胧的目光寻去,啊!是娇凤。只见她坐在围墙上,两条小腿耷拉着,前后荡漾,像坐在船头戏水。我用袖子抺了把眼泪,忘记了恨,大声喊她,让她给我挪个地方。因为只有登上围墙,我才能站得高望得远,才能看清谁在讲话,谁在挨斗,谁要被枪毙。
可围墙很高,我个子小,上不去,我急得又开始掉眼泪。
围墙上,娇凤“噗嗤”一声笑了,,忙把她爹从人堆里叫起来,帮助我爬上围墙,挨着她坐下。此刻,在我心中,娇凤和她爹是世界上最美丽、最可亲、最高尚的人。
我这回彻底看清了,越过层层叠叠的后脑勺,我看到会场四周和临时搭建的公审台上,都贴上白纸做成的巨幅标语。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坚决镇压一切反革命份子!”
“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荷枪实弹穿白衣服蓝裤子的公安,在公审台下足足站了三排。
听姥姥说,刚解放镇压反革命那会儿,这儿也开过一回公审大会,一次就枪毙了十几个特务。再后来,很少听说过枪毙人,稀少得像过年杀的猪。
大约快十点时,一长溜人登上公审台,来到靠后的一排座位上,最后一个上台的是一位五短身材,满脸麻子,穿身绿军服,臂上箍红袖套的中年人,他往前台一站,后排的人才坐下。
娇凤说,他是县革委会主任王横,绰号王大麻子。
王横站在台子最中央,他正了正麦克风,随着他宣布公审大会“开始”的一声诈喝,刹那间,喧嚣的人潮突然像凝固了一般,一动不动了。
“把流氓强奸犯xxx押上来!”
两名带红领章的公安,一个扭着一只手,一人拽着一只肩,把犯人踉踉跄跄推了上来。紧接着,一个接着一个押上来十好几个。
“好家伙,这么多!”我对娇凤说。
“知道不,要枪毙的人最后押上来哩!”娇凤说。
听娇凤这么一说,我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跳得更快了。
被押上来的犯人在台前站了一大排,都戴着铐子,胸前挂着白纸糊的牌子,上面写着什么强奸犯、盗窃犯、反革命犯、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犯……一个个弯着腰,一副垂头丧气,低头认罪的样子。
我问:“娇凤,啥叫强奸犯?”
娇凤脸一红,呲着一对小虎牙,回了我一句:“呸!回家问你姥姥去!”
当一排犯人中间空的位子只剩下一个时,麦克风里,传来一声更吓人的诈喝:“把投毒杀人犯王花花押上来!”
人群中一阵哗然,不一会儿,王花花被押上来。她不是铐着,而是反背双手,五花大绑,脖子后,还插了一条木板做成的死刑牌子,上面写:“投毒杀人犯王花花”,而且打着大红叉。
王花花的样子竟一点不像人们想象中的杀人犯,她穿得干净、整齐,头发也不乱。可能是绑得不大紧的缘故吧,她的腰和头还能支起来。她的脸苍白,面俊美,只是眼睛里透射出一种令人凄楚、冰冷、绝望、仇恨的目光,她不反抗,不挣扎,不嘶吼,不叫骂,不喊冤,也不痛哭流涕,脸颊甚至一丝泪痕也没有。
“花嫂!”我惊叫一声,呆住了。
娇凤说:“就是她,花嫂。”
关于花嫂,我是熟悉的,她跟我家是一个屯的,但不是一个生产队的。即使不是一个生产队,也没有人不知晓她,因为她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美人。
花嫂的丈夫跟我大哥是同学,花嫂嫁来那天,大哥当伴郎,我头天晚上压的婚床。花嫂长得很好看,杏子眼,瓜子脸,白皮肤,梳两条长辫子,个儿很高,不胖不瘦。她进屯时,全屯男人眼睛都直了,就连见多识广的村支书王老七都说,从解放前到解放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眉眼。
花嫂心眼也好,每逢我去她家,总是苹果呀,李子呀,糖块呀,一劲儿往我兜里塞。
花嫂嫁过来时,家里有个瘫子婆婆,她伺候得跟亲妈一样,邻居们纷纷竖起大拇指。婆婆临死前,拉着花嫂不撒手,咽气后,两眼还淌泪水。
听姥姥说,花嫂命不好,她本是城里人,父母都是大学教授。运动开始不久,父母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份子,于是,白天批,晚上斗,最后不堪忍受折磨,一天夜里,双双上吊,自绝人民。那时,花嫂才十三岁,被乡下一户亲戚收养,十八岁,便嫁了过来。
过门第二年,丈夫进山当了矿工,花嫂既要侍奉婆婆,还得照顾一个有点先天痴呆的弟弟,一家的重担,全压她一人身上。
婆婆去世不久,丈夫不幸在一次煤矿事故中遇难身亡。那年,她才二十岁,虽然我们不在一个生产队,我家住屯子西头,但我还能经常看到她。她长辫子剪了,梳成两条小短辫,又利索,又精神,她总爱穿一双白边黑布鞋,显得人很轻巧。许多后生想娶她,她说要嫁可以,必须带上小叔子。
去年冬天,她那个有点傻的小叔子突然死了。听姥姥说,是得的脑膜炎,还有人说是心脏病,反正是暴死的。不过这种人死就死了,谁也没放在心上。
然而今年开春,村支书王老七的儿子——县革委会主任王横,却突然领着公安局的人,还叫上一伙社员,竟把她小叔子的坟刨开,说她小叔子死的不明,要开棺验尸。没想到,真验出问题了,她小叔子是被毒死的。
那些天,整个屯子吵翻了天,真是少见的稀奇事。
至于谁把人毒死的,没有人往花嫂身上想,怎么会呢,这么贤慧,这么好心肠的媳妇儿,哪会下狠手?我不知道别人背后怎么说,反正,我们家老老少少都这么认为。事情过了一两个月,我也渐渐把这事忘了脑后,管它呢,又不是花嫂害的人。
可就在三个月前,花嫂被公安局带走了。我问姥姥,花嫂犯了什么罪?姥姥说小孩子别啥都打听。我又问妈妈,问大舅,他们要么说不知道,要么跟姥姥回答一样。
今天眼前这一幕,几乎把我吓呆了,击溃了。
花嫂是杀人犯!
马上要枪毙了!
我不信,这绝对不是真的!可偏偏就是真的。
就在我呆着的当儿,娇凤猛地捅了一下我:“还愣啥!赶快走,要不一会儿就出不去了,出不去可就看不上毙人啦!”
然而,小孩子反应还是迟点,全场的人好像都知道公审大会要结束,好像都知道外面有更大的热闹场面。一刹那间,万头攒动,像排山倒海的浪潮,不可遏止,齐向校门口涌来。没多久,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门口那两扇大门、横梁塌下来,紧接着,惊呼声、惨叫声、呼救声,响成一片。
“快别看了,还不跳墙!”关键时候,娇凤又显露出野性,她嗖地跳下墙。我胆怯,试了几下没敢跳,娇凤急了,让我踩她肩膀,我颤颤巍巍下来了,她拉着我顺着围墙根,来到一个豁口,钻了出去。
大街上人山人海,最前头,是那几辆刑车,刑车开得不快,上面喇叭声还不断地响,乱哄哄的。人群在车后挤得严严实实,所有人都奔一个目标,那就是看王花花怎么给毙掉。
我跑得气喘吁吁,娇凤比我更惨,小脸惨白,还没命地催我。她说她知道枪毙人的地方,我们要赶在刑车前头,提前到毙人哪儿。
但赶到哪儿谈何容易!
拥挤的街上,不会让你轻松穿过。一出县城,走上公路,刑车卷起的黄土弥天漫起,像一条飞舞的黄龙,裹在这条黄龙里的人们,像蒸腾在土雾里,隔十几步远,便什么也看不清了。
凭着娇凤的野性,凭着我们的机灵和勇气,终于,我们提前赶到刑场。这里是一个废弃采石场,半个山坡被挖空,留下一个巨大的坑,坑里乱石成堆,杂草丛生。果然,没过多久,刑车驶来了。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然而,刑车驶进刑场却没有停下,而是突然加大油门向前方开去。转瞬间,留下一条尘土卷起的,越来越长的滚滚土龙。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远处山脚下,传来一声憋闷的枪响。
“妈的,上当了,人家不在这儿枪毙!”人群里,不知谁拍了下大腿嚷道。
后来听人说,这里确实是拟定的刑场。但刑车开到这里时,见围观的人多,怕出意外,行刑队长临时决定,改变刑场,一下子把犯人拉到离这5里多远的山根下一片洼地里,将人毙了。
那边枪声一响,这里呆立的人们又乱起来。有人说,没见到毙人,毙死的人也要看看。于是,滚滚人流又黄乎乎的,漫天遍野地奔涌起来。
我跑了一阵,不知为什么,两眼越来越粘。我放慢脚步,落了下来,倒不是累,也不是喘,实在感觉不应该去。枪打在哪儿?怎么倒的?脸是挨着地还是仰着……我不敢面对花嫂尸体的惨状,花嫂!那是我美丽的花嫂啊!猛然间,两行热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我呆呆地站在路边,娇凤早没影了,身旁是不断涌上去的人流。前面不远处,便是行刑的地方,人流在那块空地越聚越多,越围越大。
我没去,其实去了,也不容易看见。站了一会儿,我慢慢返了回去。
回家路上,我碰到了柱子叔。
“你这小子!”柱子叔拍了我一下脑壳,“让我好一顿找,差点没把嗓子喊哑!”
“柱子叔,你看见枪毙人了吗?”我问他。
“咳!你多亏没去看,好吓人哩!就离脑袋一尺多远的地方开的枪,那头盖都给掀开了……真吓死了!”
说到这儿,他四下瞅瞅,凑我耳朵小声说:“我听人说,王花花案子是被人冤枉的,因为她得罪了王主任。”
“王主任?就是今天台上那个王大麻子?”我歪过头,怔怔地瞅着他问。
“我给你讲了,你可千万不能对别人说呀,听说有一天晚上,王主任偷偷摸到王花花家,图谋不轨,被王花花一脚踢在卵仔处,听说鸡巴踢废了,打那起,王主任便记死仇了。”
啊……我惊讶地张大嘴巴。柱子叔接着说:“王主任先给王花花扣顶反革命帽子,说她因父母自杀,对党对贫下中农怀深仇大恨,把小叔子毒死,公报私仇。公安局来调查时,好几个人都作证,说王花花一贯作风败坏,心毒手狠,知道不,那些证人都是王主任找来的。”
“王大麻子不得好死!”我怒吼道。
“哎呦呦!你小点声……”柱子叔一把捂住我嘴说。
“柱子叔,花嫂不承认不就行了?反正家里就她一个人,又没进外人。”我调低嗓门说。
“本来也不会这么严重的,这王花花认死牛筋,不承认也罢了,还在公安局骂人家贪赃枉法,刑讯逼供,还要告人家。这下把公安的人气坏了,再加上在她家搜出了老鼠药,一下便定了死罪。人都说,王花花死就死在这张嘴上,她不服,一劲儿骂,到后来,可没少挨打,蒙了眼睛,用钳子掐乳头……”
听到这里,我猛地打了个寒战,只觉得全身一阵阵颤栗,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经过土地庙门口,我的哭泣声让石瞎子听见了。他大声叫我,向我要咸鸭蛋。
他说:“咸鸭蛋,你早上答应我的。”
我说:“咸鸭蛋没有,有石子。”说着,捡起一块石子,向他扔过去,正好击中他的下巴。他哎呀哎呀叫,一边揉下巴,一边骂:“你个小王八羔子,鸡巴没长毛就这么坏,像王花花一样,长大进监狱挨枪崩。”
“老不死的,你才是该枪毙的人!”我的骂声比他大,光骂不解气,我想找块更大的石子再打他。柱子叔制止我,说:“别理他,这种猪狗不如的人,你跟他叫什么劲儿,快回家。”
这天晚上,我半夜发起了高烧,嘴里不停地念叨:“花嫂,花嫂……”
姥姥说,我这是中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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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问:朱鹰、邹开歧
主编:姚小红
编辑:洪与、邹舟、杨玲、大烟